甘孜日報 2018年08月07日
◎嘎子
帕迦身上的骨頭在她的手指頭按壓下卡卡呻吟,那張蒼老的臉卻像幼童似的興奮得通紅,。他的夢從嘴里飛了出來,,像鳥似的在雪原上張著翅膀飛得高高,,還撒一片脆脆的鳴叫,。
“頭人,,我們就歇在這里吧,?!?/span>
是牧牛人索南卡,,他的馱牛在擁擠中扭斷了腿,,可憐巴巴地躺在雪地,無可奈何地?fù)u晃著犄角,。
“走吧,,到前面杉樹林旁吧,那里有泉水,?!?/span>
“我的牛?”
“讓雪給它筑個窩吧,?!?/span>
“東西誰馱?”
“你?!?/span>
“我,?”
索南卡一臉的苦相。那一大堆埋在雪窩里的牛皮袋,,還有兩支大茶桶,,馱在牛背上都可嗆的呢!
“那么,,你就留下來陪伴這頭廢物吧,。”
帕迦打了下馬,,扔下索南卡朝前追去,。
“該死的瘸鬼!”索南卡氣得雙眼充血,,扛起了兩只牛袋朝前追去,。
“喂,看見班卻乃炯大師了嗎,?”
帕迦問搖晃在一匹灰毛母馬背上的洛桑老爹,。洛桑老爹睜開瞇縫的眼睛,嘴角現(xiàn)一絲苦笑,,說:“看來,,只有你的馬不累?!?/span>
“我倆換馬騎吧,。”
“哈,,”洛桑老爹搖搖肥胖的身子,,說:“我的身子會壓扁你的這匹大耗子的?!?/span>
“那你就下來牽馬,,讓你的那支破琴騎馬吧?!?/span>
“哈哈哈……”
帕迦回頭望望,,崗嘎拉山還緊緊跟在后面,山腳的那棵神樹離得很遠(yuǎn)很遠(yuǎn)了,,只剩下一個小小的黑點了,,風(fēng)一刮會把它吹走的,這世界都會淹沒在無休無止的雪粉里的,。留在那里的只有普布頓智那個倔老頭吧,,帕迦心里涌上了一陣難言的苦痛,。
“這是崗嘎拉山神的意愿?!彼ба?,瞇上了眼睛。雪風(fēng)聽著像在哭泣,,他知道,,神山那邊正有一團(tuán)團(tuán)灰色的霧氣升騰散開,那是張巨大的網(wǎng),,要把阿洼部落曾經(jīng)留在那里的一切都搜羅在網(wǎng)里,。雪粉在風(fēng)中攪動,積雪水一般地上漲,。
此時,,他預(yù)感到,班卻乃炯大師永遠(yuǎn)地消失在雪原與空氣中了……
狼群還是追上了這個疲憊不堪的部落,。
剛剛受到的打擊,使它們不敢靠近人類的篝火,,只在遠(yuǎn)處的黑暗中焦躁不安地竄來竄去,,朝著雪原上擠成一團(tuán)的牲畜們一聲悠長一聲綿軟地嗥叫。忠實的牧羊狗蹲坐在畜群旁,,一聲高一聲低地朝黑暗處兇狠地咬著,。
寒夜里潛伏的一切恐懼,都在熊熊的篝火中融化了,。
頭人帕迦躺在一條毛氈上,,褪去了厚重的皮袍。他老婆卓嘎跪在旁邊,,輕輕揉著他的那條瘸腿,。
“使勁點,唉唉,,你怎么連擠奶的勁都沒有了,。”
卓嘎仍然柔得很輕很慢,,雙眼望著漆黑的遠(yuǎn)處,。
“用點力氣嘛,”他說,,又伏在毛氈上,,讓老婆的手輕輕在他后背揉著捏著。他呼出一口氣,,舒服地瞇上了眼睛,。瘸鬼帕迦只有在老婆軟綿綿的指頭下,才平靜得像是躺在母親懷里的孩子,過去的歲月,,還有那些粗糙歲月里的一切苦痛,,都悄悄融化了?;鹂炯t了他半個枯瘦如柴的身子,,另一半罩著層冰藍(lán)。誰能相信,,帕迦褪下皮袍,,竟是鬼一般的丑陋,粗礪焦黑的皮緊繃著枯柴似的骨頭,。那只變形扭曲的殘腿特別顯眼,,青筋暴露,像纏滿枯藤的老樹枝,。這副鬼樣的身子,,卓嘎早已看慣了,不過每次輕揉著丈夫硬梆梆的骨頭,,她都心酸得瞇上眼睛,,默默地吞咽著淚水。
“卓嘎,,你猜猜,,我領(lǐng)著部落走哪里去?”帕迦說,,輕松地伸直腿,,昂起頭,雙手叉在脖子后,。他臉上揉和得像正做夢的孩子,,嘴唇還樂樂地吧嗒幾下,又笑了,。
“有陽光和草灘的地方,,你說過多少遍了的?!弊扛抡f,。
“那地方呀,有陽光,,還下雨,,卻沒有寒冷的冬天?!迸铃扔植[上了雙眼,,頭依然仰著,。那個神仙似的地方就平展展地臥在他的面前了?!澳堑胤胶么蠛么?,牧草像海子里的水一樣豐盛。騎最快的馬,,走九十九天也走不到它的盡頭,。”
卓嘎望著橫在夜幕中的雪原,,心里又一陣酸痛,。不知何時才能走到它的邊沿?帕迦身上的骨頭在她的手指頭按壓下卡卡呻吟,,那張蒼老的臉卻像幼童似的興奮得通紅,。他的夢從嘴里飛了出來,像鳥似的在雪原上張著翅膀飛得高高,,還撒一片脆脆的鳴叫,。“那地方呀,,草好肥厚喲,!一層壓著一層,多得不知道往哪里生長,。哦喲喲,那一次,,我爬上一座緩緩聳起的山坡,,松軟而有彈性的山坡爬在上面心是顫的。哦喲喲,,這山全是由草層層疊疊堆積成的,。天呀呀,草灘上到處都開著小花朵,,那花心子像鑲金的珠子,,紅碎的花瓣也是金色的,像金珠子上鑲了金圈子,,我就叫那些花是戒指和耳環(huán),。我扯了一棵草,指頭這么樣一捏,,哈哈,,草莖里的奶漿就牛乳似地朝外噴,哈哈,?!?/span>
卓嘎看了眼帕迦,,他依然沉浸在似真似幻的夢境里,只是睜開眼睛時,,她才感到他說的那些話,,像奶子倒入了奶桶了一樣的真實。
“你沒聽我講,?!迸铃日f。
“我在聽,?!弊扛抡f。
“你沒聽,。我每次講,,你都沒認(rèn)真聽。誰也不相信我的話,,就因為我是又丑又瘸的帕迦,!”
帕迦身子癱軟了,眼內(nèi)有可憐的淚在閃動,。卓嘎覺得,,在她手指頭下的這個男人非常柔弱,像只沒有骨頭的,,很軟很軟的蟲子,。
男人瞇著眼,夢扇動著巨大的翅膀又在眼前飛起來了,。他的聲音里也帶著夢的味道:“翻過那座山,,那座同崗嘎拉一模一樣的有雪頂也有綠草坡的大山,就能看到那眼海子,。亮閃閃的海子就躺在那兒,,好看呀!真像是剛剛睡醒的仙女睜開了漂亮的眼睛,??粗茄劬Γ賾n傷的心也水波似地顫動起來,。走近前去,,海子寬闊了,與天空一樣,,瓦藍(lán)瓦藍(lán)的,。透明的水底魚呀水蟲呀,就像天空上的飛鳥一樣,,自由地竄來竄去,。走進(jìn)清潔圣神的水里,,軟軟的水波舔在身體上,哈,,就像奶牛酥軟的舌頭一樣舒服,。”
男人抬頭望望越來越深的夜空,,喝口茶,,沉默了。他疲憊的頭就枕在卓嘎的大腿上,。男人只有沉默時,,才有男人的威嚴(yán),呼吸聲粗糙糙地響著,?;鹛艃?nèi)的火星子飛到他的臉頰上,他一點感覺也沒有,。卓嘎看著火星子在他臉頰上熄滅,,像掉到地上的雪花粉沫一樣融化了,成了幾點白色的灰燼粘在男人油汗涔涔的臉上,。她想,,這溝壑處處的雪野里,燃多大的火也會熄滅的,,也會只剩幾堆灰燼,,讓風(fēng)刮走讓雪埋掉。她越想心越冷,,身子顫抖起來,,骨關(guān)節(jié)了也有些疼痛。她往火邊靠靠,,火光燒在她眼眶內(nèi),,很燙很燙,。(未完待續(xù)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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