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23年04月14日
◎尹向東
張玉琢提著一瓶酒進門時,,父親剛把菜炒好,。他邊端菜邊說:“我說你咋還不過來,?!睆堄褡琳f:“店里一個老人剃頭,完了才出門,?!睌[好飯菜,母親說:“瑜兒,,吃飯了,。”宋瑜毫無聲息地坐到桌邊,,端碗就吃,。張玉琢擰開那瓶酒說:“今天嘗嘗這個,現(xiàn)在大家都愛喝這個,?!备赣H接過酒杯說:“以后你就別買酒,我來買,?!睆堄褡列χf:“沒事,今天生意還行,,有十多人剃頭呢,。”我們都沒注意到宋瑜低落的情緒,,她埋頭刨飯,,也不夾菜,這時候,,她忽然小聲對張玉琢說:“紡織廠快倒閉了?!睆堄褡溜@然沒聽清,,她再次說了一遍,張玉琢揚著頭說:“沒事,,我們不還有自己的理發(fā)店嗎,?!彼透赣H喝上了酒,兩杯后,,他們情緒高漲,,談到《水滸》,談到宋江的好與壞時他們爭執(zhí)起來,,父親堅持認為宋江是個窩囊廢,,一幫鐵兄弟的死都怨他。張玉琢說,,應該仔細分析宋江的行為,,宋江小孝為家,大孝而為天下,,是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最值得稱道的美德,,如果歷朝歷代多有點這樣的人,中國早就強盛起來,。兩人互不相讓,,各有其理。他們在激烈爭論,,一直沒有聲息的宋瑜又說話了:“我快沒工作了,,我們該怎樣過下去?”張玉琢應和著宋瑜說:“小事一樁,,餓不死人的,。”父親也點著頭說:“車到山前必有路,?!彼麄兓氐健端疂G》的話題上繼續(xù)爭論,他們沒看到那時候宋瑜不轉眼地瞪著張玉琢,,手里捏著他的酒杯,,照著他青筋畢露的腮幫上猛扔了過去,父親和張玉琢的聲音瞬間就止住了,,屋里出奇的安靜,。
“這個家都快沒法過下去了你還說國家大事?!彼舞た拗f,。
張玉琢的脖子梗在那里收不回去,他也沒拭去潑灑在臉頰上的酒,,他一動不動地盯著地上的某一點,,隨時迎接著宋瑜的第二下敲擊。在宋瑜又操起一只碗時,父親拉住了她的手,,母親也跑過來把她抱住,。張玉琢仍然坐著不動。
“你才是個窩囊廢,,啥本事也沒有,,整天只知道吹牛?!彼舞た拗R道,,一腳又把飯桌給踢翻了。我和母親架著宋瑜的手臂,,把她擰到寢室里,,她的寢室除了沒鋪被子一直沒動過。
張玉琢先走了,,父親讓他先回家去,。那一夜,宋瑜哭了很久,,后來父母親領著張祥睡下來,,她就睡在曾經(jīng)的寢室里。那一夜我聽見她輾轉反側嘆著氣,,也不知過了多久,,她啪地拉亮電燈,又下了床,,然后我就聽到她輕輕敲響我的門,。她披著一件外衣坐到我床邊,她看著我,,一手撫了撫我的腦袋,,沒頭沒腦地說:“不知不覺地你就長成大小伙了?!?/span>
我嘿嘿地笑了笑,,聽她繼續(xù)說:“你要好好替家里爭口氣啊?!?/span>
她很慈祥地看著我,,她的目光像母親一樣充滿愛意。
紡織廠倒閉的傳言后來不再影響她的情緒,,工友們每天談論這樣的話題,,一直延續(xù)到一年之后,紡織廠還沒倒閉,,還有一批一批的織品要趕,,宋瑜的工資也比過去高了些,。她和張玉琢仍來家里吃晚飯,張玉琢仍和父親喝酒,,爭論永遠也沒有結果的話題。這一年,,我參加了高考,,八月的一天,錄取通知書寄到家里,,那個下午,,郵遞員喊收信時,宋瑜跑去取了信,,我們聽到她在外面尖聲叫喊起來,,聽不清楚她喊什么,我們以為又出了啥事,,匆匆跑出去,。我們看見她實際上是對著整條街道,對著街坊鄰居喊:“我弟弟考上大學了,!”父母親拿著通知書看了看,,轉過眼來看我,他們的眼睛都很亮,。我父親說:“一不留心杰兒已是一個成熟的大男人了,。”我母親說:“這個不愛說話的娃娃倒讓我們省心,?!彼舞ひ廊宦曀涣叩睾埃骸拔业艿芸忌洗髮W了!”街坊鄰居們紛紛出了家門,,他們將宋瑜圍住,,她興奮得滿面通紅,像考上大學的那一個是她自己,,她對圍觀的人揚起那信封,,不停地指著我說??刀ㄈ藧蹨悷狒[的習慣延續(xù)至今,,認識的不認識的隨著宋瑜的手指都看著我,他們點著頭,,伸出了大拇指,。那一刻,我忽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也喜歡這精彩,,喜歡眾人把目光投在我身上,,我在大家的稱贊中愜意地低著頭,,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接受大家的指責,我知道自己怕羞,,不愛說話,,而這對于短暫的精彩來說是致命的。
回到家里,,我才看清考上的是一所成都的師范學院,。算算時間,離去學校報到不過大半個月,,待在家里,,竟有一種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情緒牽絆著,特別惆悵傷感啥的,,看見父母,、姐姐乃至姐夫張玉琢都覺得異樣的親切。又對未知的全新的生活充滿向往,,這樣一種矛盾的心態(tài)讓我更為消沉,。那幾天,家里人處在興奮中,,不僅為我,,更為一個客人來到了家里,他是上海人,,母親的同學,,比母親要小七八歲,銀行校畢業(yè)后他主動要求到邊遠地區(qū),,就給分到了新龍縣,,干了十多年,覺得一輩子待在大山里窩囊,,索性辭了職,,想回上海發(fā)展,路經(jīng)康定,,要耽擱幾天辦手續(xù),,就尋到母親了。
他叫喬毅,,我們更習慣叫他上海人,,微胖,但個頭高,,臉上的皮膚像女人一樣嫩白,。他也喝點酒,聽父親和張玉琢的爭論,,爭到激烈的時候,,他就也參與說話,,父親和張玉琢同時點著頭,贊成他的意見,。有時他也講起上海,,他的聲音又細又尖,他愛說啊啦上海,,他講小弄里,,講他的童年,他說上海的大,,上海的好。父親說:“你離開上海這樣久了還會說上海話,?”聽這話上海人喬毅就有點得意,,他嘰哩咕噥地說了一通,又自己翻譯說:“唉,!鄉(xiāng)音難改,,這里到上海的距離像從地球到月亮那樣遠,這樣遠的距離讓人感到孤獨,,好在還有這口上海話陪伴著我,,一個人閑著時,我就自己對自己講上海話,?!?/span>
宋瑜不喜歡上海人喬毅,他說話時,,她就皺眉頭,,母親看出了她的討厭,吃過飯和她躲到廚房里閑談,,不時聽見上海人喬毅尖細的聲音,,宋瑜嚕嚕嘴說:“看他那得意的樣子,真討厭,?!蹦赣H說:“他人就這樣,其實是挺好一個人,?!彼舞ふf:“我討厭上海人,凡是內地來的人我都討厭,?!蹦赣H笑起來說:“別人沒招你,你也不熟悉人家,,你討厭啥,?!彼舞ふf:“他們一個個假惺惺的,你真到上海,,他才不會這樣對你呢,,只裝著不認識,能和你打招呼就算不錯,?!闭f著說著,宋瑜生起氣來,,小聲罵道:“男不男女不女的樣子,,看著都讓人惡心?!闭f著,,上海人的聲音沒有了,張玉琢的聲音又響起來,,很生硬地咬著文嚼著字,。宋瑜說:“又來了,又來了,,我都不知自己怎樣想的,,和他結婚?!蹦赣H勸慰說:“不管和誰,,女人終究要結婚?!彼舞ず芡回5貑柲赣H:“你覺得這樣的生活有意思,?”母親不知該怎樣回答,想了想說:“人人都這樣過,?!薄拔揖筒辉高@樣做?!彼舞ず鋈惶岣吡寺曇粽f,。母親忙豎起食指噓著說:“小聲點!”“我不怕的,?!彼舞るm然這樣說,聲音卻也小了,。張玉琢的聲音再次傳來時,,宋瑜猛地站起來,“我得走了,,上海人討厭,,張玉琢也討厭,,我受不了了,我回去睡覺,?!闭f著,她就領著張祥回家去了,。
母親說我是第一次出遠門,,到時候可以和喬毅一塊走,又托他送我到學校,。喬毅爽快地答應了,,算時間才發(fā)現(xiàn)他得多等幾天,母親說沒事,,你就在家里待著,,去了上海再進來就難,這幾天可以好好逛逛跑馬山,、木格措。喬毅說:“得多麻煩你們幾天呢,,不好意思,。”母親笑著說:“客氣啥,,是我們麻煩你,,要你多耽擱時間,不好意思的是我們呢,?!备赣H由于這晚飯的氣氛很合他的意,他也興高采烈地說:“多玩幾天,,都不要客氣,。”
父母去上班,,喬毅就獨自在街上閑逛,,逛到大禮堂,見擺著兩桌臺球,,臺球在康定出現(xiàn)不過幾天,。這項活動后來風靡了整個西南,邊遠的鄉(xiāng)村,,甚至在牧場上,,你什么都看不見,卻能看見臺球和打臺球的人,。那兩桌臺球擺在大禮堂里,,陽光照耀著綠色的桌布,,圍觀的人有百十號,卻沒人動手去試試,,誰愿意丟丑啊,,這樣的新玩意,弄不好就會被當成笑話在康定傳開,。老板竭力吆喝著:“來啊,,來試試,很好玩的,?!闭f著,他拿起球桿,,蹲下去,,把球桿扛在肩上,打槍一樣瞄著,,然后捅出去,。沒人試,老板就有點沮喪,,無奈地再次蹲下去,,把球桿放到肩上。這個動作終于吸引出一個藏族人,,不就打槍一樣嗎,,打槍可是拿手戲,想來這也難不到哪去,。這個一臉黝黑的漢子擠出了人群說:“打一盤多少錢,?”老板興奮起來,終于有人肯出面了,,點著頭說:“你贏了不給錢,,輸了,給兩角錢,?!睗h子拿起球桿,也蹲下去扛到肩上,,兩人打來打去,,都極難進球,那一盤球用了近一小時,,總算老板要對臺球熟一些,,九顆球他打進了六顆。黑臉漢子掏出兩角錢交了,站到一邊看著臺球想不過,。老板收錢的時候倒不是為做成第一筆生意高興,,他為他的球技驕傲,神氣活現(xiàn)地把球桿扛到肩上,,像要給大家炫耀一樣自己開打起來,,邊打邊說:“來打啊,不會的我來教,,包你會,,一盤兩角錢?!眴桃憧粗习宕蚯蚓托ζ饋?,直搖頭。邊上的人見了,,忙說:“你去給他打一盤,,殺殺他的威風?!眴桃銛[著手,。臺球老板也注意到他了,挑釁地拿著球桿說:“來一盤,?贏了就不收錢,。”喬毅還是擺手,。老板把球桿遞過去說:“輸了只收你一角錢?!边吷系娜艘哺虚_了:“打吧,,打一盤試試?!眴桃隳闷鹆饲驐U,,當他拿著球桿伏到臺上時,所有人都驚呼起來,,他根本不把球桿扛在肩上,,而是放在腰際,一手在腰后輕握球桿,,一手在臺上支撐著,,大家都屏住了呼吸,就看擊球的結果,。開了球后,,他順利地擊打起來,第一個球進袋時,大家都歡呼起來,,其間一個女人的聲音尤為突出,,喬毅扭頭看了看,發(fā)現(xiàn)了人叢中的宋瑜,,他微微一笑,,非常含蓄,宋瑜一臉激動,,對邊上人說:“他是上海人,,我家的客人?!焙髞?,每一個球進袋,邊上的人都會高聲叫好,。一盤球他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鐘就解決了,,老板一球未進,但不服氣,,把球擺好說:“再來,。”再打,,連著三五盤,,老板終于泄了氣,把球桿一放說:“不打了,!”喬毅也放下球桿,,口氣溫和地說:“你那樣不對,動作都不對,,打球得取角度,。”邊上的人說:“來呀,,繼續(xù)打,。”老板哭喪著臉說:“再打,,我只有喝水過日子了,。”宋瑜奔上前說:“打吧,,輸贏都算我的錢,。”老板終于高興起來,,拿了球桿,,認認真真向上海人喬毅討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