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18年09月07日
◎胡妍妍
如果一提到向日葵地,,你腦海里想到的就是和盤托出的盛大與金黃,,那種咄咄逼人、不可一世的燦爛與美麗,,作家李娟說,,向日葵不會同意,。作為種子、作為秧苗時的向日葵,,剛剛分杈或者結(jié)籽時的向日葵,,以及收獲之后殘余的稈株和油渣統(tǒng)統(tǒng)都不同意。那些和病害輪番斗爭,,這廂搶著灌溉,,那廂澆水澆過了,打出來的葵花有一半都是空殼的農(nóng)民們,也不會同意,。在開花時節(jié)的耀眼之外,,向日葵還有關(guān)乎等待、隱忍與磨礪的種種面目,,這些正是李娟在她最新出版的散文集《遙遠的向日葵地》中寫下的,。
這片向日葵地在新疆阿勒泰戈壁草原的烏倫古河南岸,是李娟母親多年前承包耕種的一片貧瘠土地,。李娟有一搭沒一搭,、漫不經(jīng)心又饒有趣味地將那幾年圍繞這片向日葵地的生活道了出來。澆地,、趕牛,、扎稻草人,搭地窩子,、搬家,、洗澡,還有火爆脾氣的“我媽”,、走到生命盡頭的外婆,、倔強的雇工,以及雞,、鴨,、兔子和狗……完完全全是裸露在大自然中的脆弱生活(如果你看到他們所住的地窩子是何其簡陋的話),但又充滿著樂觀豁達,,以及生命的尊嚴甚至莊嚴,。這部集子延續(xù)了李娟阿勒泰系列一貫的信手拈來、天真自然,,同樣的,,天真里又有苦澀的孤獨的影子,恰如老作家舒蕪曾經(jīng)感慨的那樣,,“《阿勒泰的角落》系列美在哪里,?就美在她明亮的而非陰暗的底色上……寂寞的詩多矣,明亮爽朗下的無邊的寂寞似乎還沒有人寫,,這就是獨創(chuàng)的境界,。”
從《九篇雪》《我的阿勒泰》《阿勒泰的角落》起,讀者一路追逐著李娟的“明亮爽朗”以及“無邊的寂寞”,。這個高中畢業(yè)后一度進入阿爾泰山牧區(qū)生活的姑娘,,跟著母親開一個半流動的雜貨鋪和裁縫店,隨羊群南下北上,,與逐水草而居的哈薩克牧民生活在一起,。“這片土地,,是一片絕大部分才剛剛開始承載人的活動的廣袤大地。在這里,,泥土還不熟悉糧食,,道路還不熟悉腳印,水不熟悉井,,火不熟悉煤,。”或許也可以說,這片土地還不熟悉漢語文學(xué),。于是,,李娟無論是寫風(fēng),寫馬群,,寫空曠,,還是寫針頭線腳,寫雞同鴨講,,都毫無習(xí)氣,,不循慣例,把自己所見所想捏碎了摔到你面前,,東一塊西一塊,,“羚羊掛角,無跡可求”,,卻引來一片驚奇叫好,。當年把李娟介紹給文學(xué)界的作家劉亮程曾言,“我為讀到這樣的散文感到幸福,,因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家已經(jīng)很難寫出這種東西了,。那些會文章的人,,幾乎用全部的人生去學(xué)做文章了,,不大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。而潛心生活,,深有感悟的人們又不會或不屑于文字”,。李娟獨享這份來自生活與文字的雙重優(yōu)勢,卻也因此受到善意的質(zhì)疑:“寫了十來年阿勒泰鄉(xiāng)村旮旯里瑣碎生活和純粹自然之后,,她今后還要怎么寫,?”
而現(xiàn)在,“今后”已經(jīng)到了,。這部《遙遠的向日葵地》顯示了李娟在諧趣天真之外更深沉的寫作理想,。她不憚于談?wù)摯蟮亍⑷f物與人——人的意愿與豪情,,人的無辜和人的貪心,,因為她從母親和邊地人民的辛勞中識出歷史的延續(xù),一百年前決定定居此處的先人們懷著怎樣的期冀,一百年來種子怎樣流轉(zhuǎn),,水渠如何拓寬,,耕地幾經(jīng)翻覆,作物生生滅滅,,這里面有多少堅韌,,又有多少妥協(xié),人類改變大地多少,,大地又回饋人類多少,?明白這些疑問與思索,才能理解李娟所說,,若能再次見到一百年前的先人,,“我渴望如母親一般安慰他,又渴望如女兒一樣撲上去哭泣”,,也能理解緣何“大地最雄渾的力量不是地震,,而是萬物的生長”。這里不再只是“明亮爽朗”與“無邊的寂寞”,,還有望向歷史與人的體諒,,有面對土地與未來的焦慮,李娟從這片向日葵地鍛造出自己抒情哲學(xué)的厚度,。
讀完《遙遠的向日葵地》,,記住了一個詞“地力”。向日葵油性大,,太損耗地力,,理應(yīng)種幾年歇幾年,改種別的作物,,讓地力恢復(fù)過來,。如果把寫作比作耕種的話,同樣存在養(yǎng)一養(yǎng)“地力”的問題,。尤其是散文寫作,,因為常常是對個人經(jīng)驗與情感的開掘,相對于其它體裁來說,,更具損耗性,,寫得多了久了,很容易就俗套流氣,,或者是無節(jié)制的情感泛濫,,或者是干癟空洞的修辭堆砌?!哆b遠的向日葵地》已經(jīng)暴露出一絲前兆,,作者頻頻在用“最”字,,最脆弱、最貴重,、最孤獨,,等等,表達的欲望蓋過表達的耐心,。李娟自己對此也有警惕,,她在文中反思自己在面對如此息息相關(guān)的一塊地時,緣何只能拼命地感慨與贊美,。
克服之路不在別處,,就在走出自我沉溺,繼續(xù)專注地耐心地面向大地,。“眼下世界里,,青草頂天而生,爬蟲晝追日,,夜逐月,。風(fēng)是透明的河流,雨是冰涼的流星,。”對李娟而言,, 寫作的參照物不是文學(xué)史,更不是暢銷排行榜,,而是駕駛著滄海一帆,、漂流在四季之中的農(nóng)牧民,是大地沉默又充滿秩序的創(chuàng)造,。有太多作家想靠手中的筆來吸引這個世界,,卻忘了首要的是被這個世界吸引。善待文學(xué)賴以產(chǎn)生的土壤,,等一等,、養(yǎng)一養(yǎng)我們的“地力”,大地并非應(yīng)許之地,,但它給誠實與堅持者以慷慨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