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17年11月06日
■熊召政
宋之問《渡漢江》中所言“近鄉(xiāng)情更怯,，不敢問來人”,，這種復雜的心態(tài)，今天的人已經很少有了,。交通的發(fā)達,，使得“千里江陵一日還”不再是詩人的夸張,，而是人人可及的現(xiàn)實?？v為天涯游子,，歸鄉(xiāng)也不是難事。但是,，每逢春節(jié),、清明、端午,、中秋,、重陽等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，故鄉(xiāng)與親人,，依然會撩撥我們的心靈,。“每逢佳節(jié)倍思親”,，這佳節(jié),，首重春節(jié)，其次就是清明了,。而親人,，首重年華向暮的長輩，次則長眠泉下的列祖,。因為牽掛,，我們便思念故鄉(xiāng)；因為故鄉(xiāng),，我們每年總有那么幾次會生起濃濃的鄉(xiāng)愁,。
近年來，經常會有一些令人費解的新詞突然闖進我們的生活,，折磨我們的智商,。而這些新詞因它們是時代的產物而讓我們無法忽略，無法躲避,；與此同時,，還有一些諸如“國學”“大師”“活佛”“巨匠”等非常莊重而神圣的舊詞，被我們肆無忌憚地濫用,，以至變得“狗血”,。這種尷尬，讓我們既“為賦新詞強說愁”,，又“看盡溪山不見峰”,。此情之下，每個人心中的鄉(xiāng)愁,，便成了一絲溫暖,、一份慰藉,、一種抵抗流俗的武器。我曾認為,，只有離鄉(xiāng)背井的游子才會有鄉(xiāng)愁,，后來明白，一輩子從未離開故鄉(xiāng)的人,，若生起鄉(xiāng)愁來,，會比游子來得更加猛烈，更加難以遏止,。
年暮春四月,，我曾特地抽兩天時間回故鄉(xiāng)賞了一回天馬寨的杜鵑花，并即興寫了一篇短文：
天馬寨與婁子石山脈相連,，乃前山后山之分,。
卯時登山,，晴色忽逝,，片云倏然而來，細雨若煙,，擎?zhèn)阈猩?，不覺山色濕人衣。曲折山道,，與李白詩“山從人面起,，云傍馬頭生”庶幾近之。然賞花心切,，攀援不知艱難,。
入山乍見，遠山若黛,，近峰聳翠,，偶爾一朵花逍遙于澗邊，若獨影搖紅,。然四百公尺之下,，花期已萎，五百公尺之上,，花事正旺,。萎者如胭脂濺淚，旺者如赤龍吐熖,。登山二時后駐此龍脊,，始覺畫屏環(huán)列，虹廊深邃,。萬千花枝,，紛來眼底,；五彩杜鵑，屢入詩懷,。若黃若紫,，若紅若白，色絢而嫵媚,，色絳而繽紛,。一簇橫空，如飄霓接袖,；千鳳爭坡,，如朝霞漫涌?；〒u曳,，人陶醉。流連復流連,，唯愿花期長續(xù),；行行復行行，不覺雨去晴來,。
披芬芳于此山,，攬花期于谷雨。正所謂萬山如海,，鄉(xiāng)愁如舟,。滄海騁目，眼界外無窮碧落,；扁舟載我,，迷不知終其所止。
這篇不足400字的短文,，配上數十幅天馬寨杜鵑花的照片在微信公眾號上發(fā)布后,，被很多朋友點贊、轉發(fā),。短文受歡迎,，乃是因為賞花人的鄉(xiāng)愁得到了他們的認同。
所謂鄉(xiāng)愁,，并無太深的道理,，凡往昔所歷，今日不得見者而產生的惆悵,，皆可以鄉(xiāng)愁譽之,。如兒時吃慣了奶奶手制的地菜春卷，如今奶奶作古,，每每看到地菜春卷后,，便會懷念她,；如清明掃墓之后，母親帶著我去山中采蘭,，過一座小石橋時必會停下,，在橋頭的茶亭里歇息片刻，從善人施舍的茶缸里舀一碗溫茶來喝,，如今小石橋已拆,，茶亭消失，經過此地看到的是一片居民小區(qū),，感慨萬千,；還有夜晚昏黃的街燈下，在學校上完晚自習的我,，常會花兩分錢從挑著柴火擔子的小販手里買一只小竹筒里的蒸糕,，如今制作蒸糕的小販杳然不見，小鎮(zhèn)上也再無昏黃的街燈了……凡此種種,，讓我們體會到了白云蒼狗般的無常,、世事推移的無奈。而此時,，當我們看到滿坡滿坡的杜鵑花,，便會感嘆，世事變幻太多而花期年年無誤,，人生苦短韶華易逝而山花燦爛不變。尤其是當你經歷咳唾成風波惡俗成時尚的生活之后,，看到這些杜鵑花如此絢麗如此逍遙,，大有“悠悠天地悠悠我”的況味，直如忽見鮫宮之珠,、丹鳳之毛,，莫不立刻神清氣爽，感到生活還是這般美好,。
時下凡事皆以創(chuàng)新量之,，但這鄉(xiāng)愁絕不是創(chuàng)新的產物，鄉(xiāng)愁與懷舊是緊密相連的,。唐宋以來,，文人的小品文盛行，記述市井故事,，傳遞澡雪精神,，或折節(jié)于大匠之門，或磨礪于政務之衙,。泛讀一千余年來的士林雅集,，便會發(fā)現(xiàn)林林總總的文集中有著共同的特點,，即懷舊與批判。隨著科技的發(fā)展,，人們的生活質量越來越高,，越來越便捷，但它的副作用也不容小覷,，精神的矮化,、流俗化，心靈的鈍化,、空洞化的傾向越來越明顯,，這似乎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，這過程既是福音,，也是不幸,；既是希望，也是鄉(xiāng)愁,；既是社會前進的推力,，也是道統(tǒng)批判的理由。
文人的可悲之處在于杞人憂天,，可愛之處也在于杞人憂天,。當了一輩子書生的我，已習慣了這種生活,。長懷憂患之心,，精神的負擔必然沉重，若沒有排解的能力,，總有一天會把自己壓垮,，但好在我有相濡以沫的親人，有青山綠水的故鄉(xiāng),，親人是我的心靈依托,，故鄉(xiāng)是我的清靜道場。有此兩種,，便得了清福,；所謂鄉(xiāng)愁，唯情而已矣,！
今年清明,，我又回到了老家。兒時住慣的鄉(xiāng)居,，如今成了風景區(qū),，名西河十八灣。觸目所及的山嵐煙樹、雞犬桑麻,、村落竹林,、溪聲鳥啼都沒有改變，心下便詫異,，我的童年少年竟然是在風景區(qū)里度過的,，怎么就渾然不覺呢？在山上祭掃完父母的墳墓下來,，我被人迎進路邊一棟陳舊的倉庫里,，在這里，我居然見到了十幾位鄉(xiāng)親,，他們是我43年前下放到這里時結識的伙伴,。當時村里組織了一個文藝宣傳隊，我任隊長,，他們都是隊員,，年紀最大的20多歲，最小的只有12歲,。那時還在“文革”十年浩劫中,，其后經歷了粉碎“四人幫”、改革開放等漫長的歲月,，40年間,，我與他們大多未再見面，今番重逢,，他們已從當年的紅男綠女變成了今日的白發(fā)翁媼,。讓我驚奇的是，他們沒有在家含飴弄孫,，而是原班人馬組成了一個“十八灣藝術團”,，什么都沒有改變，唯一的改變是,，我不再是他們的隊長了。在那簡陋的倉庫里,，他們?yōu)槲冶硌萘藘蓚€42年前我編寫的節(jié)目,。這自然勾起了我對青春的回憶，心中那一份帶著些許酸楚的喜悅充溢著心靈,。我問如今已七十高齡的隊長老友,，可有新排演的節(jié)目，他說,，他剛剛寫了一個表演唱《我要贊當今》,。我問為何要寫這個節(jié)目，他告訴我，他當了一輩子農民,，當今是他最稱心的時候,，也最幸福。聽他這么表白,，我心中思忖：我那點“江山依舊,，人事全非”的鄉(xiāng)愁是不是庸人自擾呢？老友的大伯曾是當年的紅軍,，而他卻成為鄉(xiāng)村藝人,。這就是土地，這就是鄉(xiāng)親,，當春風沉醉的時候,，這片土地就會綻放如火如荼的杜鵑花；當時代改變了,，質樸的鄉(xiāng)親們也很樂意承擔生活給予他們的任何角色,。
返回省城的路上，我的腦海中一直涌現(xiàn)著漫山遍野的杜鵑花,，以及花叢中那些白發(fā)蒼蒼的鄉(xiāng)村藝人,。離開故土，車輪向晚,，深深淺淺的鷓鴣聲中,，我的鄉(xiāng)愁又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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