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馬堯
我的家鄉(xiāng),,三巖龍絨古,,曾經(jīng)也有大片的青稞地,,藍(lán)天碧染,,陽光溫暖,,燦黃的青稞地綿延成金色的海,,空氣里彌漫著芬芳,,那是果實(shí)的味道,。村里有一個大大的場壩,,邊上是合作社的倉庫,大家收了青稞,,就集中搬到這里來晾曬脫粒,。散落地上的青稞穗,于孩童的我們,,那是珍寶,,爭先恐后地拾掇在一起,由年長的孩子拿去給大甘家,,央他燒了做成嚕嚕給我們當(dāng)零食,。大甘家原本不姓甘,兄弟兩人從甘孜縣逃難過來,,究竟為什么,,無從得知,他們姓什么叫什么也無人知道,。住得久了,,與絨古的山水人情已無違和,大家給了他們兄弟名字,,哥哥叫大甘家,,弟弟叫小甘家,兩兄弟看起來都木訥老實(shí),來到絨古后,,年輕一點(diǎn)的小甘家娶了村里同樣本分老實(shí)的叫羊果兒的女人,,在磨房溝里安了家。年紀(jì)已大的大甘家就沒了著落,,孤身一人,。他長得一點(diǎn)也不好看,亂蓬蓬的頭發(fā),,橫七豎八沾滿了油垢和鍋煙灰,,額頭上深深的皺紋,只有皺紋溝里還依稀可見一些白皙,,其余的皮膚,,黃黑發(fā)亮,他似乎沒有衣服穿,,多數(shù)時候就光著上身,,披一條紅色或者綠色的絨毯,枯瘦的胸壁,,肋痕突兀,。因?yàn)樗萑灰簧恚蔀榱耸貍}庫和院壩的最合適人選,。他的小屋就在場壩的一角,,里面空空蕩蕩,中間一個火塘,,終年不息的火塘,。 大甘家很安靜,一個人守著火塘,,在一個破瓦罐里煮東西吃,,累了困了,就裹著他的絨毯,,在火塘邊一塊木板上安歇,。
我們把拾得的青稞穗子交給他,他笑瞇瞇接手,,刨開火塘的灰,,將穗子放入,再埋上滾燙的火灰,,上面鋪一層燃旺的炭,,不一會兒,空氣里就彌漫開來奇異的香味,,娃娃們圍坐在披著絨毯的大甘家身畔,,流著口水眼巴巴地望著他,。大甘家翻開火灰,青稞穗已經(jīng)被燙得灰頭土臉,,他把穗子放在粗糙的掌心,,趁熱用力揉搓,穗子的外皮和籽粒立時分離,,吹掉焦脆的外皮,再把熟透的青稞籽小心翼翼捧到我們跟前,,說:“看哪個坐得最巴適,,就先給哪個。”娃娃們屏氣凝神,,乖乖地坐著,,生怕自己的表現(xiàn)讓大甘家不滿意,失掉美味,。大甘家從不偏心,,從最小的娃娃開始,每個娃娃都能分得十幾粒青稞嚕嚕,。小小的嚕嚕在舌尖,,被我們小心翼翼地品嘗,軟軟的,,糯糯的,,清香四溢,往往來不及細(xì)細(xì)品味,,它就不小心溜到了喉尖,,再滑進(jìn)胃,很快無影無蹤,,意猶未盡,。
吃完了嚕嚕,娃娃們立刻就拋棄了大甘家,,作鳥獸散,,去田間地頭瘋跑。只有我最小,,他們不帶我,,去不了別處,只好在大甘家的小屋前頭晃悠,。我在他屋前玩泥巴,。他篩了細(xì)細(xì)的泥巴,和水給我捏了一群牦牛,,還有綿羊和小豬,,還做了一個小小的柵欄,,把我的牲畜們關(guān)在里面。我很開心,,因?yàn)橛X得自己很富裕,。有時候我會自己給牦牛捏了沉沉的馱子在背上,假裝里面裝滿了阿爸從呷爾壩給我捎來的水果糖和餅干,。玩累了的時候,,我就睡著在我的農(nóng)場旁邊,醒來時,,總是躺在大甘家的火塘邊,,身上蓋著大甘家那條紅色或者綠色的絨毯。有時候甚至要等到傍晚,,阿媽才能來接我,。我睜開眼睛,看到我的母親,,疲憊不堪,,但是依然好看,她紅著眼睛親吻我的額頭,,把我放進(jìn)她空空的背篼,,塞給我半張干癟的包谷饃饃,然后回家,。
我在背篼里回頭看大甘家,,他倚在門邊,頭發(fā)依舊蓬亂,,火塘里的火更旺了,,映得他的臉上紅紅的,還閃著跳躍的光呢,。
青稞收完了,,地上再無青稞穗子可撿,吃不到嚕嚕,,娃娃們就遠(yuǎn)離了大甘家了,。他們遠(yuǎn)離了大甘家的火塘,遠(yuǎn)離了那間破敗的小屋,;我個子長高了,,有資格進(jìn)入孩子們打鬧的隊(duì)伍了,所以我也遠(yuǎn)離了大甘家了,。大甘家有些失落,,他看著孩子們遠(yuǎn)遠(yuǎn)地打鬧,嬉戲,,眼里流露出戀戀不舍,。有一天,,場壩里沒有幾個人,他向我們招手,。我們過去,,他神秘兮兮地把我們引到他的屋里,掩了門,,從火塘邊床鋪的枕頭下,,掏出一包用黃油紙包著的東西,哆哆嗦嗦打開,,我們的眼睛立刻綠了,,紙包里躺著幾個芝麻餅,酥黃脆嫩,,面上厚厚一層芝麻,油膩的香氣鉆進(jìn)鼻孔,,口水立即溢滿了口腔,。一張芝麻餅分成好幾塊,眨眼功夫就進(jìn)了我們的胃,。后來我看到電視劇《西游記》的豬八戒吃人參果,,那樣的不舍空虛不甘心,感同身受,。我們和大甘家約定,,第二天還來,可是第二天我們赴約,,卻見場壩里烏壓壓一群人,,隱約聽到說有人偷了存在倉庫里的供銷社的芝麻餅,在受罰,。擠進(jìn)人群,,我看到大甘家跪在中央,有一個穿舊軍裝的社干,,正在用一根黃荊枝條抽打他,,枝條抽在臉上,身上,,一條條血印,。大甘家低著頭,一言不發(fā),,看到我們擠到跟前,,他抬頭掃了我們一眼,臉上浮現(xiàn)出羞慚,,然后再也沒有抬過頭……
大人們再不允許我們靠近大甘家和他的小屋,。我的頭上,,身上,長了很多很多爬得很快的蟲子,,媽媽說那是大甘家那里惹來的虱子,。我相信了,因?yàn)槲矣H眼在大甘家耳朵旁邊的皮膚上看到過這樣的蟲子,,灰灰白白的,。大甘家毛毯里的虱子在我的身上安營扎寨,繁衍生息,,我身上叮出一個個大包,,破潰,流膿,,我日夜啼哭,,阿媽流著眼淚剃光了我的頭發(fā),給我擦了一種叫“六六”粉的藥粉,,換下的衣服在水里煮了,,又在太陽底下暴曬,阿爺從運(yùn)輸隊(duì)里退出,,不用再顛簸流離,,我不用去大甘家那里了。我被洗得干干凈凈,,光著頭,,穿著阿爸捎來的粉紅襯衣,抱著阿爸朋友的女兒玩棄了的舊洋娃娃,,坐在門口的梯子上安靜地曬太陽,。
后來外公退休了,阿媽頂了他的班,,去縣上工作,,我被帶到了縣上念書,很久很久都沒有什么機(jī)會回絨古,,待到有一個假期回去時,,倉庫已經(jīng)拆了,場壩被鏟平,,種上了蔥郁的包谷,。我問他們大甘家去了哪里,他們說他去守地邊了,,我不解,,他們帶我去往背水臺后面的那坪地邊,指著一個小土包,,告訴我,,大甘家在這里守地邊呢,。一抔黃土,幾株野草,,這個安靜的人,,從此更加安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