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24年01月04日
◎王小忠
采日瑪鎮(zhèn)地處黃河首曲南畔,距離瑪曲縣城一百五十多公里。對采日瑪有著特別的情感,,大概源自八年前的那次冒險,。
八年前,我去齊哈瑪看朋友,。說好一同去看首曲日出,,然而那段時間我的朋友要去齊哈瑪最遙遠的村子宣講?;鶎庸ぷ鞑蝗莺鲆?,他找不出更好的理由陪我去看日出,只好在采日瑪那邊作了相關(guān)安排,,主要是河口的渡船,。兩天后,我獨自出發(fā)了,。
從齊哈瑪?shù)讲扇宅斨挥衅吖?,路依舊是返回瑪曲縣城的那條路,中途向東,,穿過一座吊橋便可到達,。采日瑪?shù)鯓蚴且痪虐肆晷藿ǖ模瑯蛎嫔戏e滿了泥沙和碎石,,看起來已經(jīng)很陳舊了,。齊哈瑪和采日瑪往來的唯一途徑就是這座吊橋,牧民們?yōu)榱耸惯@條唯一的通道在歲月里能夠保持長久,,在橋的兩邊壘起了兩堵很高的石墻,,目的只有一個,不允許大的車輛通行,。
現(xiàn)在的情況依然如此,。再次踏上那座橋,那幕令人難忘的場景又浮現(xiàn)在眼前了,。
當年到達采日瑪后,,沒有在鄉(xiāng)政府停留,,直接去了塔哇村委會,因為那邊的人已經(jīng)等了很久,。到了塔哇村之后,,索南他們開始談?wù)摴ぷ鳎務(wù)摬菰郴闹卫砬闆r,。我看著天邊不斷涌起的烏云,,開始發(fā)愁,因為我的下一站是采日瑪對面的唐克,。采日瑪和唐克雖說只有十余公里遠,,但草原上的行程往往不隨實際距離來確定。
我決定要提前離開,,因為一旦下雨,,要困住好些日子。他們知道我遲早要去唐克,,所以沒有執(zhí)意挽留,。塔哇村村委會書記給渡口處打了電話,然后讓一個叫棟才的中年人用摩托車送我去黃河岸邊,。
從塔哇村出發(fā),,行走不到五公里就找不見路了,眼前全是水草地,,摩托車漸漸緩了下來,。陰云越來越重,迎面撲來的風中已經(jīng)有了雨星,。
棟才對我說,,這樣下去,你就到不了唐克,,到時候想返回都是問題,。茫茫草原上,如果遇到大雨,,那只好坐以待斃了,。我在心里也不住叫苦。棟才的技術(shù)很好,,他突然調(diào)轉(zhuǎn)摩托,,從散開的一處鐵絲圍欄空隙飛馳過去。棟才大聲說,,抓緊,。我緊緊抓住他的衣服,貼在他背上,,腦子里一片空白,。
草原上的雷聲似乎沒有城市里那么響亮,,反而很沉悶,很厚重,。閃電在頭頂叫囂,,一望無際的草原上,摩托車的吼叫分外刺耳,。我知道棟才突然選擇穿草原而過,,是因為怕遇到大雨而耽誤渡船。我還知道,,草原承包到戶以后,,是不允許他人隨意踐踏的。棟才大概是考慮到時間的緊迫,,才做出十分為難且不得已的下策來,。
依舊沒有在預(yù)定的時間內(nèi)趕到渡口,大雨就潑了下來,。摩托車不敢停,我們在草地上醉鬼一樣?xùn)|倒西歪,,滑倒,,扶起來,再繼續(xù)前行,。我緊緊貼在他背上,,感覺不到冷,唯有擔心,。還好,,趕到渡口時雨小了好多。遙遠的天邊似有一道光亮,,而這恰好讓周邊的草原立刻陷入無邊的鉛灰色里,。
渡口處開船的是采日瑪鄉(xiāng)的一個年輕人,我們出發(fā)之前,,塔哇村村委會書記已經(jīng)打了電話,,他在大雨中焦急地等候著我們。從摩托車上下來,,周身仿佛失去了知覺,。剛走到岸邊,腳下一滑,,半個身子已經(jīng)掉到河里了,。幸好棟才眼疾手快,一把將我拎了起來,。原來岸邊的流沙早已吸飽了水分,,變得十分疏松,。如果沒有棟才,我大概早不在這個塵世了,。也或許是因為我肩上還有不曾卸掉的重擔,,我的人生正在路上,我沒有完成前生與今世的約定,,因而上天有所眷顧,。就這樣,我幸運地活了下來,,一瞬間就過去了八年,。八年來,我倍加珍惜時間,,哪怕頭發(fā)越來越稀,,我依然堅強地走在布滿風雪的路上,昂首挺胸,。因為對我而言,,的確是賺到了更多的有意義、有價值的生命,。
采日瑪平均海拔在三千四百米左右,,相比縣城而言,這里緯度較低,,因而有了“瑪曲小江南”之美譽,。黃河蜿蜒東去,河道離公路越來越近,,一切保持著過去的樣子,。而沿河一帶,那片稠密的紅柳早已不同往昔了,。采日瑪寺院背靠群山,,向陽,溫暖,,靜謐,,安詳,加之眼前一瀉千里的黃河,,更加顯得神圣而安詳,。
沒有更高的山峰,也不曾見到更為珍貴的樹種,,這里只生長著紅柳,,它們在黃河岸邊已形成一道狹長而稠密的風景線。天空湛藍,,黃河遠上白云間,。我們一直在尋找大自然深藏的豐厚遺產(chǎn),,卻忽視了眼前的這道紅柳。黃河不炫耀,,不張揚,,靜靜享受著河柳的庇護,同時也靜靜守護著河柳,。歲月深處,,它們堅守自己的責任和義務(wù),它們就是草原最偉大的公民,。自由難道不是這樣地相互奉獻,?這樣彼此付出?或某種看不見的和諧共處,?如此看來,,我們所謂自由,早就沾滿了俗世的貪欲,,怎么值得宣揚呢,?
太陽在高空旋轉(zhuǎn)著,西邊的云彩漸漸翻動著絢麗的身形,,草原沉默著,,黃河之水天上來,一切仿佛光陰凝滯下的天國,。然而景致與時間的對峙沒有想象中那么久遠。一會兒,,天國的邊緣處就泛起了猩紅,。再一會兒,鉛灰色也涌現(xiàn)了出來,。之后,,無邊的草原便陷入巨大的寂靜之中。岸邊的紅柳更加莊嚴而肅穆,,不可侵犯,。
耳畔似乎又傳來了柴油機的聲音。是的,,八年前的情景揮之不去,。去唐克的那處渡口還在不在?依然是他在掌舵,?望著平緩而漫無邊際的草地,,歐吾木山峰像在眼前,又似乎在遙遠的天邊,。
踏上河岸,,邁開步子,,我記得塔哇村村委會書記的家,也知道他的名字,,但不知道他是否記得我,。畢竟八年時間過去了?;仡^看了下清澈的河面和蒼茫的草原,,我不再像八年前那么脆弱,更不會在莫名的悵然里淚流滿面,。此時此刻,,我已經(jīng)是賺取了更多活著的資本,完全是重生的另一個自我,。
貢保才讓對我的突然到來并沒有顯出吃驚,,他很熱情地招待我,晚上還特意給我加了被子,。我知道,,采日瑪平均氣溫不到三度,七八月最為適宜,,平均氣溫就十六度左右,。不過七八月雨水很多,不宜在草原上長久撒歡,。
現(xiàn)在還涼,,尤其是天快亮的時候。貢保才讓一邊添牛糞火,,一邊說,,你到了黃河邊,不要太靠邊,,水很深,。
我點了點頭,說,,這次不去黃河邊了,。
貢保才讓說,這次也不去唐克了,?
我說,,唐克日落看過好幾次,這次不去了,。又說,,路還是那條路嗎?
貢保才讓笑了笑,說,,已經(jīng)沒路了,。這幾年草場保護非常好,路讓草封死了,。
我說,,那樣也好。唐克的日落景觀已經(jīng)打出了名氣,,那么就將采日瑪?shù)娜粘鲭[藏起來,。一旦被開發(fā),這里就會人滿為患,,并不是好事情,。
貢保才讓連聲說,嗷賴,,嗷賴(表示肯定,,相當于“就是”)。又說,,這幾年草場保護好,,植被厚實,冰雹,、暴雨都少了,。自然災(zāi)害少了,住牧場的人也放心,。就算下再大的雪,,牛羊靠保畜牧場完全可以過冬。
我問貢保才讓,,現(xiàn)在還有人挖蟲草嗎,?
貢保才讓想了下,說,,還是有,,但少了許多,。
我說,,采日瑪有蟲草嗎?
貢保才讓笑著說,,到處都有,,明天帶你去辨認下可以,但不能挖,。
又是一個萬物復(fù)蘇的早晨,。天空透明,陽光溫暖,風雖然很大,,但不影響我和貢保才讓的出行,。初夏的草原已經(jīng)有了綠意,各種新生的物種們也迎來了值得它們歡呼的時光,。
快到金木多扎西灘了,,遠遠地已經(jīng)看到了黃河吊橋,再往前走,,又到了齊哈瑪,。金木多扎西灘多河谷地帶,河流時緩時急,,一路奔騰,,山清水秀,雜灌叢生,。兩岸還存有古老的巖畫,,也出土過石棺墓葬。這里的春天似乎來得更早一些,。
穿過草原,,沿河谷走了一會兒,貢保才讓帶我朝一處丘陵走了過去,。說丘陵有點過,,實際上就是一處慢坡草地。那里肯定有蟲草,,要不貢保才讓不會突然改變方向,。
我對貢保才讓說,青藏高原海拔數(shù)千米以上,,昆蟲成千上萬,。偏偏就有一種昆蟲,它沒有蝴蝶的花艷,,也沒有瓢蟲般耀眼,。它酷似敗葉,卻在枯葉上產(chǎn)卵,,然后孵化,,掉在地上,鉆入高原肥沃的土層之中,,歷經(jīng)數(shù)年,,小蟲變成大蟲,結(jié)繭成蛹,,蛹化成蛾,。高原不缺菌,菌類成熟分裂,形成孢子,。孢子找到合適生存的朽木,,又生成新的菌。就這樣,,某種菌遇到小蛾幼蟲,,從此這種菌就寄生于幼蟲身上,接下來便是孢子發(fā)育,,幼蟲被菌蠶食,,幾年之后,合而為一,。再幾年之后,,初春始來,萬物萌動,,菌會從蟲子頭部長出子座,,形成另一種菌,這種菌就是世人皆知的冬蟲夏草,。
冬蟲夏草的形成到底有多復(fù)雜,?至少,當下的科學技術(shù)是無法培育成功的,,盡管同時擁有孢子和幼蟲,。高原氣候多變,冬長夏短,,而這種孢子和幼蟲的結(jié)合,,也絕非三兩年之事。當然,,這種孢子和幼蟲也只有在高原特有的自然環(huán)境下,,才能有絕佳的相逢機會。到底是蟲還是草,,終究無法說清了,。它補腎益肺,固精健體,,止血化痰之功效卻在一千多年前就有了記載,。正是因為這個記載,還有它生長的特殊環(huán)境,,使它成為高原人民心里的軟黃金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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