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雍措
我家有四口人,,加上一頭牛,,就是五口人,。公社戶口登記時,,本子上前面寫人數(shù),后面添個加號,,再寫牛的數(shù)量,,人數(shù)加牛數(shù),,就是我們家的戶口薄了。
我不知道,,公社的人這樣寫,,能不能向上面交差,但聽說以前每次上報材料時,,他們都會給上面的人解釋一下:加號前面是凹村的真實人數(shù),,加號后面是凹村每戶牛的數(shù)量,最后就是總?cè)丝跀?shù),。
還據(jù)說,,這樣的報告曾經(jīng)挨過批,挨批的人很委屈,,就說:凹村的人都把牛當(dāng)成人養(yǎng)著,,牛的背能駝每個秋天的糧食,能耕完全部凹村的地,。不把牛算在凹村的人數(shù)上,就真對不起凹村的牛了,。
后來,,一屆一屆的領(lǐng)導(dǎo)也習(xí)慣了凹村的上報方法,說:本來只需要做一件事情,,結(jié)果凹村公社把兩件事情都統(tǒng)計完了,,值得表揚。
后來,,我離開過凹村很長一段時間,,對那些曾經(jīng)熟悉后又陌生的牛,漸漸忘了他們的模樣,。那年年底,,我回過一次凹村。凹村的很多人和牛都下地干活了,,村子里空蕩蕩的,。
空蕩蕩的村莊,讓我懷疑自己走錯了路,,去了別人的村子,。村子里,幾個剩下的人,,不愿出來見我,,卻又不放心一個陌生的人,在自己的村子里游蕩,。他們藏在村子的某個角落里,,盯著我。我走的每一步,都比以前的要重,,上面附著凹村人夾在門縫里賊賊的目光,。
在這樣的村子里走路,我的心是散的,。我可以往任何一條路上走,,踏著任何一個小石頭或干燥的泥土走路。沒有人出來見我,,我也不愿意冒昧的去見任何人,。我摸過的樹和草,也記不得我了,。它們一天一天被風(fēng)吹著,,想留下一些東西,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,。
我想為自己尋一處退路,,卻遇見一堵老舊的墻。墻是堵住我退回去的理由,。這堵墻,,長在我記憶里。我曾經(jīng)在它腳下掏過螞蟻,,也曾爬上墻頭偷看過李老二家的母豬下崽,。這里本該是三面墻體,另一面靠著李老二家的灶房,。李老二家搬走了,,立著的墻體也少了兩面,剩下一面獨獨的站在那里,,擋著里面的雜草和外面的風(fēng),。李老二走了,這堵墻擔(dān)負(fù)起了李老二的責(zé)任,。
我對這面墻尤其親切,,走過去用手摸。幾粒泥土粘在我手上,,舍不得離開,。我知道它們認(rèn)出了我。我熱淚盈眶,,把臉貼在墻上,,感謝一堵認(rèn)出我的墻。
突然,,墻內(nèi)的喘息讓我嚇了一跳,。這喘息聲急促,,不均勻。感覺是被什么嚇著了,。是我嚇住了一堵墻,?我急忙向它道歉。但是喘息聲似乎更加急促了,。
一堵活過來的墻,,還會被我嚇著?這點,,我不太相信,。我細(xì)細(xì)的聽著這個聲音,發(fā)現(xiàn)聲音是墻背后傳出來的,。我爬上低矮的墻,,兩頭正在干壞事的牛“嗖”的從墻角,退到李老二家原先的灶房墻那里,。他們驚慌的看著我,,那圓鼓鼓的眼珠子黑過凹村的夜。
我是一個不被村子認(rèn)可的人,,誤入了一場不該走進(jìn)的場地,。我首先鞠躬向他們道歉。
兩頭正在興奮頭上的牛,,傻傻的看著我。
我想,,整個村子的人都不愿出來見我,。一定有他們的原因。我是一個不被歡迎的人,。
母牛不愿意看我了,,低著頭,掃興的啃著腳下的荒草,,慢慢往前走,。母牛走幾步,公牛也走幾步,。它走的時候,,不看母牛,用眼睛瞪著我,。
既然全村的牛都下地干活了,,這兩頭牛又怎么會躲在這里?我想,。既然是躲著,,那一定是不被兩家主人同意在一起的牛,。
凹村人一方面把牛當(dāng)人看待,一方面又要管牛的閑事,。
選哪頭牛跟哪頭牛配種,,先看那頭牛這輩子是不是巴心巴肝為主人效勞,身體是不是強(qiáng)壯,,還要看這頭牛是不是花心,,太花心它配的種到處都是。一個村子到處看見一模一樣的牛,,是多么可怕的事情,。
這兩頭牛,一定是費了很多周折,,用了很多心,,才找到這堵老墻,他們相信李老二已經(jīng)搬出去幾年了,,不會有人再來關(guān)心這堵老墻,。這里是最安全的歡樂窩。他們?nèi)f萬不會想到,,一個找不到家的人,,會打擾到他們。
母牛從甜蜜中走了出來,,它搖擺著尾巴,,邊吃草,邊看著地里忙活著的牛,。只是那頭公牛直直的眼神不肯放過我,。
我能想象到正在興奮頭上被人打擾的痛苦,如果是人,,男的一定會把硬硬的拳頭落在我身上,,女人或許會裹著被子,不敢出來見人,。而牛,,沒有辦法,只能隔著墻恨我,。
這頭公牛長得很漂亮,,黃黃的皮毛,粗壯的四肢,,一看,,就知道是一把干活的好手。至于它們兩個,,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的在一起,,我也說不上來,。我同情這對愛念著的牛。
無論我怎么道歉,,那頭公牛定是不能原諒我了,。我慢慢的把頭從墻上縮回來,像一只蝸牛悄悄躲進(jìn)殼里,。我的殼是一堵老舊的墻,,在這里,唯一一個愿意和我親近的,。
躲開那雙瞪我的眼神,,我感覺輕松了很多。那頭公牛也該解氣了,。
從墻上下來,,我隨便選了一條路走。我回想著來的時候,,我怎么走進(jìn)這個村子,。
沿路有很多樹,還有一條河流,,陽光很辣,。我口渴了,把臉貼著水面,,咕嚕咕嚕的像牲口一樣喝水,。我想河水有毒,讓我產(chǎn)生了幻覺,,起身,,就有很多岔口擺在我眼前。我不知道往哪里走,,是一只烏鴉帶著我走進(jìn)這座村子的。這座村子不是我想去的地方,。
我告誡自己,,該回去反思一段時間,然后再回來,,找找我的凹村,。
今年,我的歲數(shù)長了幾歲,,經(jīng)驗也豐富了一些,。我提前捎信回去,告訴老村長,,讓他在有岔口的河邊等我,,我要回去查查我家戶口,,把該刪掉的刪掉。
這樣沒有禮貌的話,,按道理我不該給老村長說,,但是看著阿爸為村里貢獻(xiàn)過一根過橋木頭的份兒上,他不會和我鬧出不高興的肚皮官司,。
看見老村長,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,歲數(shù)這東西,,不會因為你在沒在凹村,,日子過得富裕或貧窮,,而有所變化,。
老村長的眼睛不好,翻凹村的戶口時,,每一頁都要看很久,。我真怕他突然告訴我,村里的戶口上找不到我家的名字,。
正想著,,老村長讓我遞給他一只筆,他改掉了張家戶口上牛的數(shù)量,,那重重涂過的痕跡,,像巴一樣貼在上面。
“這頭大耕牛,,前天掉下了懸崖,。那頭一只跟著他的母牛,站在尸體旁邊已經(jīng)呆了三天三夜了,。再這么傷心下去,,估計母牛也快了。”他嘆息著說,。
“找到了,,你家戶口上應(yīng)該把你阿爸阿媽劃掉了。人走了那么多年,,戶口還在這里,,他們永遠(yuǎn)覺得欠一口凹村的飯,在那邊不得安心,。”說著,,用筆劃掉了阿爸阿媽的名字。那本舊舊的本子上,,只剩下我,,孤零零的站在那里,。
“走,帶你去看看你家的老屋子,,再不去,,今后就真不會有人給你領(lǐng)路了。”老村長說著,,起身,。他的背彎得像磨刀山的彎彎路。
我跟在老村長后面,,踩著他地上的影子埋著頭走,。我想好好的認(rèn)一次路,好好的把一些事情記在心上,。
“看看,,看看,這些人也忍得下心,,留著住過幾十年的房子,,就那樣輕松的住到了別處。”老村長搖著頭,,地上的影子搖著頭,。
我抬起頭,看見了那堵老墻,。墻比以前更舊了,,一粒粒的黃土風(fēng)吹一陣,就掉幾粒,,再吹一陣,,又掉幾粒。
風(fēng)在偷一堵墻的命,。
我探頭往墻里看,,草又長高了一大截,里面那雙瞪我的眼神,,卻再也看不見了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