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21年12月03日
◎朱美祿
按照許慎在《說文解字》中的解釋,，健者，“伉也”，表示剛強(qiáng)有力的意思。作為一個常用漢字，健字源遠(yuǎn)流長,，在金文中就出現(xiàn)了，《周易》中也有“天行健，君子自強(qiáng)不息”的名言,。可見在人們的日常生活和文章書寫中,，健字使用頻繁,，并沒有什么禁區(qū)。
但是,，南宋詩評家嚴(yán)羽卻為健字的使用設(shè)立了禁區(qū),。
嚴(yán)羽在《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》中說：“謂盛唐之詩雄深雅健，仆謂此四字但可評文,，于詩則用健字不得,，不若詩辯雄渾悲壯之語為得詩之體也。毫厘之差不可不辨,?！边€自視甚高地指出，“只此一字便見吾叔腳根未點地處也,?！眹?yán)羽認(rèn)為詩歌不能以健字來進(jìn)行評價，詩歌評價,，與其說“健”,，不如說“雄”，雖然二者差別細(xì)微,，但是不能不加以分辨,。
嚴(yán)羽既認(rèn)為以健字論詩違和，又對詩歌勁健的特點不予認(rèn)同,?！捌鹿戎T公之詩，如米元章之字,，雖筆力勁健,，終有子路事夫子時氣象；盛唐諸公之,，如顏魯公書,，既筆力雄壯，又氣象渾厚，其不同如此,?！痹趪?yán)羽看來，蘇軾,、黃庭堅詩歌筆力勁健,，但畢竟如子路事夫子，好勇過人而無所取材,；相比較而言,，盛唐詩人“筆力雄壯，又氣象渾厚”,，終究勝出一籌。
嚴(yán)羽的觀點不乏嗣響,。清代詩評家袁枚在《隨園詩話》中也說：“詩人筆太豪健,，往往短于言情?！薄凹慈绲客鲈?，必纏綿婉轉(zhuǎn)，方稱合作,。東坡之哭朝云,，味同嚼蠟：筆能剛而不能柔故也?！痹姼璞磉_(dá)應(yīng)該“婉轉(zhuǎn)附物,，怊悵切情”，袁枚認(rèn)為詩筆太豪健,，則與感情抒發(fā)相妨害,，并舉出蘇軾悼念王朝云詩作為證據(jù)。1094年,，蘇軾被南貶惠州,，侍妾中只有王朝云愿意隨行。后朝云歿于惠州,，葬在棲禪寺松林中,。蘇軾悼念朝云詩共兩首，一首是《朝云詩》,，一首是《悼朝云》,。有道是詩無達(dá)詁，這兩首悼亡詩質(zhì)量如何,，可以仁者見仁,，智者見智，只要言之成理,，本無須定評于一尊的,。但是袁枚譏其味同爵蠟,，沒有動人的情致，且歸罪于蘇軾詩筆太過豪健,，“能剛而不能柔”,，缺乏必要的從容與猶夷。袁枚的觀點可謂是對嚴(yán)羽的隔代應(yīng)和,，他們對蘇軾詩歌偏至的看法也如出一轍,。
嚴(yán)羽認(rèn)為以健字論詩有違和之嫌，但是文學(xué)史上以健論詩者并不乏人,。在理論上,，唐代詩論家司空圖《二十四詩品》中就列有“勁健”品：“行神如空，行氣如虹,。巫峽千尋,，走云連風(fēng)。飲真茹強(qiáng),，蓄素守中,。喻彼行健，是謂存雄,。天地與立,，神化攸同。期之以實,，御之以終,。”司空圖以印象批評的方式論詩,，雖然受眾在理解上未必趨同,，但他對勁健的推重則是很明顯的。在批評實踐上,，以“健”字論詩的不在少數(shù),，姑且舉幾個名人的例子。杜甫曾多次以“健”字評論詩人,?！栋税г姟氛摾铉咴疲骸皯浳衾罟妫~林有根柢,。聲華當(dāng)健筆,，灑落富清制?！薄稇驗榱^句》論庾信云：“庾信文章老更成,，凌云健筆意縱橫。”王夫之也說：“宮體盛時,，即有庾子山之歌行,，健筆縱橫，不屑煙花簇湊,?！痹偃缵w翼評論蘇軾云：“尤其不可及者，天生健筆一枝,，爽如哀梨,，快如并剪，有必達(dá)之隱,，無難顯之情,。此所以繼李杜后為一大家也?！边@些大家的批評實踐中都用到了“健”字,，評論者覺得適宜，讀者也沒有違和之感,。
就是嚴(yán)羽自己，在《滄浪詩話》中也說：“詩之品有九：曰高,，曰古,，曰深，曰遠(yuǎn),，曰長,，曰雄渾，曰飄逸,，曰悲壯,，曰凄婉?！薄捌浯蟾庞卸涸粌?yōu)游不迫,，曰沉著痛快?！眹?yán)羽把詩歌風(fēng)格概括為九種,，并指出它們總體上可以劃歸為“優(yōu)游不迫”和“沉著痛快”兩種類型，而所謂“沉著痛快”,，其實就寓含有勁健的意味,。既然創(chuàng)作實際中勁健的特性客觀存在，為什么就不能相應(yīng)地進(jìn)行理論概括呢,？其實,，嚴(yán)羽在《沁園春·為董叔宏賦溪莊》詞中稱贊文章潤色之功時也道：“健筆縱橫為發(fā)揚(yáng)，還添得，石屏詩句,，一段風(fēng)光,。”由此看來,，嚴(yán)羽的創(chuàng)作實踐與自己的理論主張之間存在著一個偏離角,。
嚴(yán)羽不宜以健字論詩的觀點，和劉禹錫故事有得一比,。劉禹錫字夢得,，唐代著名詩人。據(jù)宋代邵博《邵氏聞見后錄》記載：“劉夢得作《九日詩》,，欲用糕字,，以《五經(jīng)》中無之，輟不復(fù)為,。宋子京（祁）以為不然,。故子京《九日食糕》有詠云：‘飆館輕霜拂曙袍，糗餐花飲斗分曹,。劉郎不敢題糕字,，虛負(fù)詩中一世豪?！鞛楣疟窘^唱,。‘糗餌粉餈’,，糕類也,，出《周禮》?！姾馈?，白樂天目夢得云?！边@意思是說,，劉禹錫作詩連個“糕”字都不敢用，有負(fù)于他“詩豪”的聲名,。其實《周禮》中已有糕之實,，只是無糕之名；所指客觀存在,，能指尚付缺如而已,。劉禹錫擱筆，是因為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畏縮所致,。嚴(yán)羽認(rèn)為不宜以“健”字論詩,，或許是無膽無勇,，或許是認(rèn)識上出現(xiàn)了偏差，總之是得出了一個不正確的結(jié)論,。
“文章一道,，本攄寫揮灑樂事，反若有物焉以桎梏之,，無處非礙矣,。”以為“健”字論詩違和,，故避而不用,，是文學(xué)評論中自我設(shè)限，有畫地為牢之嫌,，也使得筆墨不能自由舒張,。魯迅曾主張“拿來主義”，要求我們“運(yùn)用腦髓,，放出眼光”,，“沉著，勇猛,，有辨別”,，并指出“沒有拿來的，人不能自成為新人,；沒有拿來的,，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?！边@對于我們?yōu)槿藶槲模际且环N有益的啟示,。
明乎此,，健字不宜論詩之說可以休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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