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21年09月10日
◎彭家河
染房頭,其實只是一套早已壁散垣銷的四合院,。
早年,,這套大院的主人曾在院內開鋪設坊,染布印花,,于是,,染房頭便成為這個院落的名字,成為我們家族在四川起根發(fā)脈的源頭,。都說我們的祖籍在湖北麻城孝感鄉(xiāng),,我曾在地圖上仔細找過,沒有找到孝感鄉(xiāng),,只找到一個與麻城毫無隸屬關系的孝感市,,孝感市肯定不是傳說中的孝感鄉(xiāng)。那么我們的祖籍到底在哪里呢,?我們到底來自何方,?除了源自“湖廣填四川”的一些支離破碎的傳說外,,誰也不清楚我們從何而來。每次想起傳說中的祖籍,,我便感到莫名的感傷和孤獨,,家族來路不明,生命去向不清,,俯仰之間,,四顧茫茫,不禁悲從中來,。
幾十年來,,填寫過大大小小的各種表冊,每次在籍貫欄中填寫的,,都是按小學入學時老師吩咐的那樣填寫著我的出生地,,于是,深藏在四川北部群山中樹陰下那個叫染房頭的院落,,便成為我血脈相連的祖籍,。
從我的記憶開始,染房頭就已經沒有絲毫與印染相關的痕跡了,。只是小時候聽我爹說過,,我們的祖上是開染房的。把細膩的綢或者粗糙的布踩進盛有兌成各種色彩鹽水的黃桶里浸泡,,過些時間撈上來,,晾干,就成了花花綠綠的布,,能做成各式各樣的花花衣裳,。自此,我才得知,,原來所有的衣裳最初都是棉麻或者絲般的白色,、土黃色。棉綢的本色竟然是白色,,這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的,,但這種本色卻是我小時候最不喜歡的一種顏色。白布不漂亮不經贓,,而且不吉祥,,農村有人去世后,披麻戴孝的都是白色,,看著都心悸,。后來,我在《詩·豳風·七月》中讀到:“七月鳴鵙,,八月載績,。載玄載黃,,我朱孔陽,為公子裳,?!辈诺弥_染房是一個十分悠久并卑微的行當,雖然卑微,,但是絢爛,。
行走販賣為商,開鋪售貨為賈,。我的祖輩沒有留在湖北麻城老家當坐商,,而是遠離故土,走南闖北,,成了行商,。他們偶然經過川北深山中一處藏風聚水的小山灣,抑或由于愛情,、災難或者別的無可猜測的原因,,便停駐下來,然后修房立屋,,安家落戶,繁衍生息,,從此與老家麻城遠遠的隔離直至斷絕,。我想,我的祖上無疑是這方的大戶,,經商多年,,家底肯定殷實,才能選中這塊平坦的莊稼地,,大興土木,,為自己和子孫留下高樓大宅。這個四合院有高高的樓門,、粗實的柱子,、華麗的雕刻和精美的窗花。在我們院子周圍,,還圍著十幾棵要七八個成年男子才能合抱的大柏樹,,在這排參天古柏的庇護下,染房頭躲風避雨歷經數(shù)百年而風貌依舊,。染房頭,,是祖輩們精心照料的一季最為榮耀的莊稼。
院子后面的高臺上有座高大精美的石碑,,上面有不少浮雕和文字,,斑駁的彩畫和出自《論語》的“祭如在”三個石刻大字露出濃郁的滄桑,。這些隱隱傳遞出厚重和神秘的遺物,絕非貧困人家所能辦到,。我因而覺得我的祖上不僅富足,,而且還應該算得上是書香門第。我小時候看過幾個健在的祖輩的毛筆字,,也聽他們背過《四書》《五經》,,感覺他們的國學功底非同一般。別的不說,,僅憑他們的名字,,我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家族墨香。登宰,、登庸,、光爵、光祿,、光普,、光昭、光耀,、國藩,、國政,這是按我們氏族輩份排列的祖上三代人的幾個名字,。在這三代人中,,有一個私塾先生、兩個民國教員和三個中學教師,。窮鄉(xiāng)僻壤,,一家子能有這么多吃筆墨飯的,其家底肯定富足,,其家風必然嚴正,。品讀祖輩的那些名字,我就知道染房頭曾經文墨昌盛,,但是,,我也從中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秘密,從那時起,,我們家族肯定已經開始從經商轉向耕讀了,,這是一個由商向儒的巨大轉折。
從商向儒的轉變,,讓我可以隱隱猜測祖輩的心跡,,在歷盡商海的辛酸和沉浮之后,雖然家道中興,,生活富足,,但是,,身處“士、農,、工,、商”“四民之末”的那份深藏在內心深處揮之不去的自卑就越發(fā)強烈,棄賈從儒,,業(yè)儒入仕便成為家道的首選,。于是,“由賈入儒進仕”便成為我們家族的終極關懷,。我們家族從麻城顛沛流離,,艱難入川,在解決了生存危機之后,,便開始追求社會地位的提升,,于是教育家族的子弟們由賈入儒。然而,,這卻導致了家族商業(yè)資本的損耗,,影響了經營的擴張,競爭實力逐漸削弱,。一心向儒,,賈事必衰,于是,,家道慢慢衰落,。商貿繁榮的染房頭悄然轉身,成為書聲朗朗的私塾,。
耕讀傳家從此成為染房頭的頭等大事。多少年來,,染房頭濃郁的世襲家風和針針線線,、紙紙墨墨的陳舊時光,在歲月的酵藏下,,散發(fā)著刻骨的香,。梅雨時節(jié),染房頭的孩子們都在階檐下搭個小板凳,,坐在地上寫字算數(shù),,男人們則靠著柱頭編背兜、撮箕,,姑嫂婆媳幾個便圍在一起拉家常納鞋底,。農事與學業(yè)成為染房頭最為關注的話題。染房頭的男人們從來不敢三五個聚一起打長牌或者麻將,,一經發(fā)現(xiàn),,老人們都要叫罵這種敗家行為,,還要拿起拐杖打人。誰家的兒女讀書努力,,誰家的兒女寫字工整,,便成為長輩們傳頌的對象。朝朝暮暮,,染房頭呈現(xiàn)的都是一種延續(xù)百年的勤耕苦讀琴瑟和諧的安寧氣象,,早年談質論價,買進賣出的喧囂也歸于書聲中的寧靜,。
然而,,書聲沒有延續(xù)多久,染房頭卻又一次面臨命運的大轉折,。
在我五六歲的時候,,這套香盡塵生的四合院開始分崩離析、化整為零,,叔伯們都自立門戶,,擇地建房。早年在院子里四處亂竄的堂兄妹們也隨家搬了出去,,很少回到老院子玩耍,。他們一個個都慢慢長大,遠離家鄉(xiāng),,在一個個遙遠的名詞里打工求學,,然后戀愛結婚生子,幾十年杳無音信,。聯(lián)絡我們的,,只有家族某位長者去世或者某家完男嫁女時,突然一個電話,,邀請我們回鄉(xiāng)祭奠或者慶賀,,然而大都抽不開身,只得一再缺席,。染房頭的子孫后代,,如同一串烈日下炸開的豆莢,那些豆子四處散落,,各自落地生根,,在自己的季節(jié)里開花結果。唯一不變的,,除了那些暗藏在血脈里的遺傳密碼之外,,就是永遠也不會更改的家族姓氏。
祖輩們從湖北麻城孝感鄉(xiāng)出發(fā),猶如一朵小小的蒲公英一路風雨飄搖,,直至在千溝萬壑的川北深山降落,,然后繁衍生息,聚族而居,。染房頭,,一座普通的四合院,就成了那次移民大潮的一個民間旁證,。然而,,染房頭的油彩尚未落盡,它則又經受解析之變,。染房頭的子孫們則再次背上行囊,,像自己的祖輩一樣,告別耕讀,,南下廣東北上西安,,在一個個叫著開發(fā)區(qū)、工業(yè)園區(qū)的地方尋找工地和工廠,,安放自己的生命,。他們回鄉(xiāng)也罷,不回鄉(xiāng)也罷,,想家也罷,,不想家也罷,要故鄉(xiāng)也罷,,不要故鄉(xiāng)也罷,,染房頭都是浸染著他們臍血的老家??墒?,對那些在異鄉(xiāng)出生的孩子,染房頭又是他們的什么呢,?他們會回望那個生養(yǎng)自己父母的地方嗎,?他們或許會與我們的祖輩一樣,將會在一輩輩的回望之后,,把家鄉(xiāng)徹底遺忘,。
我的祖輩,,哪代到此安家,?哪代經營印染?哪代耕讀傳家,?哪代撂荒進城,?許多東西我已只能憑空推測,染房頭這個手工作坊的興盛衰落,,對我來說如同傳說,。染房頭在經歷土崩瓦解或者涅磐新生的那一段庸常時光,,我是見證者。染房頭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,,染房頭從彩布翩翩到翰墨濃濃,,那是一段何等曲折的歲月流轉?那是一段何等滄桑的世事變遷,?我不知道,,我將如何走近那段裂變的往昔,我不知道,,我能否用自己鈍拙的筆觸再現(xiàn)那段浸透血淚的民族遷徙和家道的一次次轉折,。我珍藏著染房頭的所有記憶,靜靜等待回溯并抵達的那一刻,。
染房頭在川北深山中悄然落幕,,成為一次民族遷徙中一片遲遲飄落的黃葉,成為一曲無人唱和的曠遠山歌,,成為耕讀時代最后的一道難以跨越的門坎,。雖然,染房頭的塵埃尚未落定,,染房頭的子孫則如流水般跨過那道陳年的門坎踏上了背井離鄉(xiāng)的漫漫旅程,,去尋找人生的下一個出口。一代一代,,南來北往,,春去冬來,他們把故鄉(xiāng)全遺忘在遠方,,把生命都留落在他鄉(xiāng),。
染房頭,也如我們的祖籍之秘,,必將成為我們家族下一個悠遠的傳說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