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20年12月04日
◎葡萄
音樂聲從教室傳出來,,聲場就不一樣了,,粗糲的音響經(jīng)了一道門、一道墻和許多空氣,,也好像被輕輕地濾了一遍,,顯出青春懷舊片里加了柔光似的電影感。穿練功服的小姑娘,,兩兩坐在健身球上,,身子隨著音樂的節(jié)奏一搖一晃,不說話,。誰也不知在想著什么,,誰也不朝一旁的教室里瞄一眼。教室被擠擠挨挨的家長包圍著,,從抱著的羽絨服的縫隙里,,偶爾露出一只胳膊一只腳,又在看不到的地方落下了,,啪嗒,,啪嗒。低頭看手機的眼睛,,老花的眼睛,,健康而虛焦的眼睛,沒有一只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孩子已經(jīng)不在舞蹈的隊伍里,。獨自取樂的男孩子慢下了游戲的速度,,跌坐在角落里,時間隨著搖搖晃晃的白鞋子和絨絨的紫,,靜止了,,來不及對任何一個人告密。
我盯著她們,,想起1936年老舍筆下的“理想家庭”:七間平房,、大院子和無可挑剔的一妻一兒一女,。“太太管做飯,,女兒任助手——頂好是十二三歲,,不準(zhǔn)小也不準(zhǔn)大,老是十二三歲,。兒子頂好是三歲,,既會講話,又胖胖的會淘氣”,。不過,,恐怕連這些好聽話兒也不曾想到,自個兒竟能從幾十年前的故紙堆一直吃進今天好些人的頭腦身體,,而依舊被喂養(yǎng)得生動鮮活,。老是十二三歲的姑娘長不大,若是長大了,,會不會有一天也會向父親發(fā)問:你的理想怎么說的都是別個,,不是自己?
我盯著她們,,想到中國畫里的嬰戲圖,。可是她們比嬰戲圖要好,,因為嬰戲圖里,,無論是兩小兒逗花貓、“推棗磨”,,還是百子嬉春,、婦人浴嬰,畫的都不過是作畫人和看畫人的歡喜,;而她們是她們自己,,此刻或坐或臥,全憑自己高興,,不必有幸入誰的畫卷,代替任何衰朽的身體喚醒青春,。上帝視角的人總是最可悲,。正如《摔跤吧,爸爸》里那位父親,,不顧傷風(fēng)敗俗強迫女兒練習(xí)摔跤,,看似是為了讓她們爭取和男性一樣的權(quán)利和自由;但當(dāng)女兒們初嘗平等自由后,,卻日益發(fā)現(xiàn)為她們打開新世界大門的父親實際正是那道門本身,,而它甚至從來沒有敞開過,。在桎梏之中,它并沒有為生活帶來更豐富更美好的可能,,除非她自己走出去,。
啪嗒,啪嗒,,教室里跳舞的孩子不說一句,。封閉的房間里從晨曦到余暉都是一樣的日光。啪嗒,,啪嗒,,坐在健身球上的小姑娘不知何時閉了眼睛,好像不跳舞時音樂才走進心里,,好像閉了眼才看得見比四壁更廣闊的天地,。一種讓人羨慕的沉靜,霜一樣落在少年臉上,,化了,,滲進皮膚里,成為自己的東西,。一個時代的焦慮與她們毫不相干,。
曾經(jīng)很不喜歡以兒童視角取巧的作品,以為是種逃避,。人們都熟悉那種從孩子到成人再回到孩子的路:成人生活中不為所察,、無從明講、無力違抗的種種,,以孩子之眼打量,,的確另有一番詩意;但它的過度包裝同時也使視覺模糊了,,真正的矛盾反而止于懵懂困惑,,成了沒有出路的糾纏壓抑,或是一種虛偽的釋懷,。不夠誠懇,,又缺乏真正成人式的反省與思考,孩子只能成為一個解決方案,,一個理想的套路,。而真正的舉重若輕,是干脆回到孩子澄澈的心,。它更像是某種化學(xué)變化,,就連溝壑紋路也有其穩(wěn)定的內(nèi)在結(jié)構(gòu)。做不到這些,,只是哈著腰地借兒童的眼與口說自己想說的話,,再精致細膩也不過是不堪重負下的奇技淫巧,。
也許自我的發(fā)現(xiàn)與實現(xiàn)都是困難的,人才會把自己的理想投射到別人身上去發(fā)光,。這個別人,,若不能在現(xiàn)實中,就逃到想象力,。單身漢佩索阿沒有孩子,,他的理想便分散在那些“不存在的名人”的投影里,以至于用“72個面具”為自己精心組織了另一套世界秩序,,與他們書信往來,,評論各自的作品,以不同的身世,、個性,、風(fēng)格、立場分享著彼此的生命情境,??òA_、坎波斯,、雷耶斯……他們于是也成為他的作品,,另一種形式的孩子,并在他的詩集《我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》中友情出場,。他說,,“我是我想成為的那個人和別人把我塑造成的那個人之間的裂縫”。
音樂沒有停頓,,本就談不上輕盈的啪嗒,、啪嗒已顯出疲憊和沉重,舞蹈老師的口令淹沒在粗放的呼吸里,,遠得像聽不見了,。突然,一個姑娘站起來,,說:“快下課了,,我們回去吧?!彼齻儽爿p快地站起身,,一溜煙兒地跑去了。只有健身球還在原地搖搖晃晃,,每一個晃動都踩不到點兒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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