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(bào) 2019年09月13日
◎阿微木依蘿
那些流著眼淚的女人們已經(jīng)等在路的兩邊。她們做出傷心的樣子，準(zhǔn)備了很多中聽的話,。很久之前曲莫阿蓮已經(jīng)想到會有這種場面。
現(xiàn)在,，如果想早點(diǎn)回家的話可以抄近路。但她知道這場見面不可避免,。她們會搶先猜到她的決定,。誰讓今天是個壞日子呢，她被丈夫趕出家門——傳到外面的消息就是這樣的——女人們會抱著和眼淚一樣多的同情來與她告別,。她早就料到了,。
“您可要好好保重自己……哎,，指不定明天我們也會……”她們哽咽著搖頭說,。
曲莫阿蓮一一道謝。然后她揣著手走了,。她要是能在這個時候?yàn)椎窝蹨I,，那個男人的名聲會更臭，她們也更滿意這樣的離別,。但是她一點(diǎn)都不想哭,。她的嘴角往上一撇什么話都沒多說。事實(shí)上,，她記性壞掉了,，正在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的，像朽木一樣壞掉,。如果這些人不是出現(xiàn)在房子周圍,，不用回憶就知道她們是自己的鄰居，她根本也無法一個一個地想起她們的名字,。
她走到岔路口,，那兒沖出一位老婦，一把將她抱住,。她認(rèn)識這個人,。并且對這個人有點(diǎn)奇怪的感覺，可能是厭煩或者仇恨,？說不清,。她想繞開她走快一點(diǎn)，卻被攔住去路,。
“啊,，天哪，他怎么能這樣對你,！”
曲莫阿蓮拍拍老婦的后背,，然后又將她輕輕推開,，神態(tài)懶散地說道：“嬸子，以后您多保重身體,。我要走了,。我走了就清靜了，不是嗎,？”
她跟著孩子們一起喊這個老婦嬸子,。曲莫阿蓮用柔和的目光看著對方，停了幾秒鐘,，再向前走去,。
“你怎么這樣說話呢？算了,。你一直就是這么說話的,。沒個好語氣。我只是一片好心來送送你,?！?/p>
曲莫阿蓮抿抿嘴，不吭,。
“阿蓮,，我怎么沒有看到你傷心？你不感到難過嗎,？這個事情落在任何人身上都要哭死了,！”老婦非常吃驚，停止哭泣往前追兩步,，望著曲莫阿蓮的背影,。
“不，嬸子,，您其實(shí)什么都知道,。算啦，我現(xiàn)在記性差得很,。想說什么也說不好,。您還是別耽誤我了，要是再不走,，天亮前都到不了家,。您大概也不想看到這樣的結(jié)果。您是希望我早點(diǎn)走的,，對不對,？”
她預(yù)料的不錯，身后不再有回音。那婦人肯定生氣,，肯定是在沒有聽完她的話就轉(zhuǎn)身走了,。
“她就是那種人?！彼谛睦镟止?。
天邊星辰時隱時現(xiàn)，曲莫阿蓮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在這樣的夜空下行走,，春天剛剛過去,，初夏的林子中浮動著松木和野花的氣味。剛才所遭受的不幸的事件正在淡化,。她伸手隨便摘了一片樹葉放在嘴邊吹響,。
“您可真有閑心啊?！?/p>
曲莫阿蓮伸頭打探,，望見一張熟悉的小女孩的面孔，她說完話正在咕嘟咕嘟使勁喝水,。
“你是哪家的娃娃,，黑更半夜跑這兒來嚇人?！鼻⑸徴f完，徑直走去奪這個孩子手中的水瓶,，太渴了,，仰頭便喝下一口。她一直覺得嘴里有股難聞的藥水味道,，也許是上個月那場大病留下的后遺癥,。
“您的記性太壞了。我很不高興回答這個問題,?！?/p>
“對不起，”曲莫阿蓮擦擦嘴巴,，將水瓶還給小女孩,，“我不該搶你的水喝?！?/p>
“沒關(guān)系啊,，這本來就是您的?！?/p>
“呃,？”
“不要吃驚。您的記性會好起來。有時候我也什么都記不住,?！?/p>
曲莫阿蓮不明白小女孩的話。并且她看上去像是被父母遺棄,，手和臉臟兮兮的,，衣服破爛，鞋子也沒有穿,，說不定混在這兒附近的某個山洞住了很長時間,，平日里生活十分無趣，專門在晚上跑出來看看能不能遇到像她這樣的路人,，遇見了便一通胡扯,，如果有人收養(yǎng)就更好了。
“別瞎猜了,。趕緊走您的路吧,！”小女孩又打開一瓶水。她總是沒完沒了的喝水,。
曲莫阿蓮狠狠地克制著想去搶水的沖動,。她嘴里的藥水味還沒有清除。不知道為什么,，剛才路過那些泉水井的時候一點(diǎn)也沒有覺著干渴,，此刻見了小女孩的水瓶卻使她不能平靜。
她又把水瓶搶了過來,，一口氣全部喝干,。她不知道怎樣解釋。
“既然這樣,，您只能帶著我走,。我們也算是鄰居，恰好順道,?！?/p>
曲莫阿蓮不好拒絕。又打量一下,，或許真是她從前認(rèn)識的誰家的孩子,。她剛想問姓名，對方又截住了她的話,。
“我沒有名字,！您不要問?！毙∨⒖嚲o臉子,，好像被什么蟲子咬了,，很不舒服的神情。
“無名無姓的么,？”曲莫阿蓮非常生氣,。她不能控制脾氣地向小女孩身上捶了一拳。以往這種情況肯定不會發(fā)生,，她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好性子,。“該死的,！”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又接著打下兩拳,，孩子趴在地上起不來了，她背上其中一只空水瓶變形,，掉在一邊,，剛才它還發(fā)出了比它的主人還慘烈的空響。曲莫阿蓮?fù)蝗淮笮?，打完之后她的心情變好了?/p>
“起來吧,，別裝蒜了！”她用腳尖去碰一下小女孩的手,。
“真好,！曲莫阿蓮，你長本事了,！現(xiàn)在我們什么關(guān)系都沒有了……”小女孩突然站起,，半邊臉上還沾著泥巴，她覺得自己的憤怒還不到極致,，因此后面的話不知道怎么說,。
“當(dāng)然，我們本來就沒什么關(guān)系,！”曲莫阿蓮冷笑道，扭頭望向樹林,。
小女孩帶著哭腔小聲說了什么,。邁開小腿朝另一邊的樹林走了。
曲莫阿蓮如夢初醒,，她不清楚剛才為何要發(fā)那一通脾氣,，想補(bǔ)救也來不及了。那個孩子已經(jīng)走進(jìn)樹林,，看不見蹤影,。
月亮在玉米地上空漂浮，腳步聲把兩只鳥驚飛,。這兒已經(jīng)是娘家的地界了,。她坐下來休息，現(xiàn)在必須這樣喘口氣，把剛剛發(fā)生的事情再想一遍,?；厝タ偟糜袀€理由呀。事實(shí)上,，她并不是被丈夫趕出家門,，事情具體的原因記不清。她只有一丁點(diǎn)印象,，他們并沒有什么激烈的爭吵,，丈夫只是在旁邊的屋子隨口問了一句：你該回家了吧？她也簡單說了聲“是的,?！鼻闆r就成了眼下這樣：她獨(dú)自走在回娘家的路上?？伤⒉幌脒@個時候回去,。
前面就是自己出生的地方，再有十分鐘便走到那兒,。她望見門口那片竹林底下亮起的火光,，一定是父母在那兒燒火煮什么東西吃。他們總習(xí)慣在深更半夜弄吃的,?！疤昧耍彼p聲說,。想到父母的這個習(xí)慣已經(jīng)保持了十年,，那就證明他們和從前一樣過得舒心。母親曾說,，只有像他們這樣逍遙自在的人才有心情和胃口,。十年以前他們的確沒有這種習(xí)慣，白天忙不完的事情,，整夜處于疲憊的睡眠之中,。
“我勸你還是繞道走?！?/p>
這個聲音把曲莫阿蓮的心事截?cái)嗔?。這是杰布的聲音。
“杰布,，我的老哥哥,，真是難以想象會在這兒遇到你。他們說你到外面發(fā)財(cái)去了,?！彼鹕泶甑羰稚系幕彝?，望著從松樹背后那條路上慢悠悠走過來的人。
“是啊,，曲莫阿蓮,，該遇到的肯定會遇到，兩三年不見,，你的頭發(fā)都快要白完了,。什么事情讓你操心成這樣！”
“可不是,，快六十歲的人了,，頭發(fā)能不白嗎？你倒是顯年輕,，看上去跟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一樣,！”曲莫阿蓮說的是一句夸耀的話，杰布已經(jīng)六十一歲了,，怎么也不能是二十來歲的樣子,，何況他們還隔著一點(diǎn)距離，她根本看不清,。然而當(dāng)杰布走近她的時候,，卻真的狠狠吃了一驚。這個原本應(yīng)該比她還老的人,，確實(shí)如她所說的那般年輕：紅潤的臉,，淺短的小胡須，尤其是那沒有一絲皺紋的額頭下方,、一雙有神的大眼認(rèn)真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,。讓人嫉妒同時也感到害怕，光陰沒有吞噬這個比她年長的人的青春,。
“你怕是著了魔了,。我該不會見到的是你的兒子吧？”曲莫阿蓮想坐下來的主見都沒有,，盯著這個年輕的老熟人仔細(xì)打量,，然后不知所措。
“你又說笑話,，我本來就是二十多歲?！?/p>
“可我已經(jīng)快六十了,。”
“那倒是,。但這有什么關(guān)系嗎,？”
“沒什么,。沒什么嗎？”曲莫阿蓮不知道怎樣說才恰當(dāng),，心里浮出許多疑問,。“瘋老頭,，”她心想,。
“你真的打算從這條路進(jìn)去嗎？曲莫阿蓮,，我要跟你說一件事,，你先看清楚，這兒是沒有路的,。昨天我來看過了,，完全不是我們從前那條進(jìn)村的路?！?/p>
曲莫阿蓮伸長脖子往前方仔細(xì)瞧了瞧,，先前看到的那條寬敞的路不見了。它憑空消失,，只有娘家的住處還亮著火光,。
“怎么會呢？”她猛地掉頭望著杰布,。
“這兒已經(jīng)沒有進(jìn)村的路了?，F(xiàn)在你相信我的話了吧？我琢磨了一個晚上,，總算搞清楚了這件怪事,，我們那個村子時常遭賊，你是知道的,，很久以前,，牲畜總是隔三差五的丟失。那兒的人早就恨透了這條進(jìn)村的路,。小偷們根本不用花多少心思就能把整個村子掏空,。”
杰布停下,，從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酒,。
曲莫阿蓮等著他說完。
“阿蘇老者曾經(jīng)每天都在念叨,，要將那條進(jìn)村的路截?cái)?，因?yàn)樗纳髞G得最多。他要重新在別處開一條隱蔽的路,。這條路除了本村人,，外人別想進(jìn)去,。”
“我想他已經(jīng)成功了,?！鼻⑸徴f。
“是的,。他確實(shí)成功了,。但他修建那條隱秘的路時，你和我都不在這兒,。你知道路在哪兒嗎,？”
曲莫阿蓮搖頭。但總能找到那條路的吧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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