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19年04月29日
◎崔立新
過去,，老家人把讀書叫“吃字”，給人的感覺，文字就像一粒粒豆，硬而晶瑩。至于味道,，自然各豆有各味，字字味不同。后來讀詩,，詩人鄭敏說，每個漢字都像一張充滿了感情,、向人訴說的生活的臉,。我想，照他的說法,，文字都是扁平的啦,？不好看。
書卷文章,，由一粒粒字堆砌而成,。文字,，果真如豆，立體的,，圓潤的,，將整個世界凝縮于自己的小宇宙，體量很大,，容量很大,。無限的時空魅力，大到生命萬物全在其間遞嬗,、演變,。
書味，亦如豆味,，是豆里那圓潤,、幽香的胚乳味兒。
古人說,，讀經(jīng)味如稻粱,，讀史味如肴饌，讀諸子百家味如醯醢,。意思是,，讀經(jīng)書，猶如吃稻米,；讀史書,，猶如吃美味；讀諸子百家,，猶如喝美酒,。那些經(jīng)書，觸處皆人生哲理,，純干貨,，實在如糧食；那些史書搜羅萬方,，千奇百怪,，是難得的地方美味；而諸子百家的思想,，恣肆汪洋,，恰如美酒。
你看,，老祖宗所說,，讀書之味歸根結(jié)底皆來自于五谷，五谷有豆,。
人說,，不讀《詩經(jīng)》,，不知萬物有靈、美人如詩,。真的,，詩經(jīng)如錦，詠之誦之,，觸摸它作為織物的內(nèi)在紋理,，古人的心力和精神景象，會從其中一點點凸顯,。那遙遠(yuǎn)的文明?。簝?nèi)心里的一愛一恨,容顏里的一顰一笑,山風(fēng)里的一呼一吸,雪雨中的一飄一落,無限遼闊的一角，有無限豐美的情思,。
《道德經(jīng)》,，卻是無底深淵，一千個人,，有一千種解讀,。五千字,，分明都是常見的現(xiàn)象,，仿佛無須記，仿佛那道理也無須講,。它卻囊括了世間最樸素的辯證法,，適用于五湖四海。馬云說,，當(dāng)讀到《道德經(jīng)》時心中驚呆了——這哪里是我讀老子,，分明是老子讀懂了我，并且讀到了心里,。
他可真牛,。
而我們讀老子，當(dāng)須逐句玩味,，也得反復(fù)涵詠,，如嚼豆一樣。唯如此,，才可能將那宇宙間的循環(huán)之理,，參悟一二。那一千種豆香,，才會自口腔,，至胸臆，裊然上升,，在腦海深處電光火石般交匯,。那一剎那是了悟,，是不期而得的驚喜。
“讀書最樂,，若讀史書則喜少怒多,。究之怒處亦樂處也?！弊x書是一件高興的事情,，閱讀史書，則高興的時候少,，發(fā)怒的時候多,。但，憤怒之處,，也正是別一種讀書之樂,。其實，不只由閱讀而起的憤怒,，閱讀帶來的豈止一種憤怒,？痛、愛,、憂,、悲、羞赧,；急,、恐、嗔,、嘆,、悲憐……讓人震顫，讓人溫暖,，斑斕處,，讓人不知如何應(yīng)返。
正如各色豆,，各色香,，各色感受。何者不是純粹快樂,？
司馬遷的《史記》,，惜墨如金，卻也敘述從容,，如青史一粒紅豆,，光亮熠熠，豆質(zhì)致密而芬芳。他不虛美,，也不隱惡,，“成者為王”的漢高祖有流氓氣，“敗者為賊”的項羽也不失英雄相,。為文沉雄,，又飄逸，起滅轉(zhuǎn)接間,，暗伏不可測的一縷“奇氣”,，溢香兩千年。
諸子百家,，也好,。那個遙遠(yuǎn)年代的中國人，看山是山,，看水是水,，看美女就是美女，遇到國家遭受欺凌,，會毫不猶豫拿起武器去戰(zhàn)斗,、去死。那種對生命豐沛潤澤的領(lǐng)會,，那種簡單而蓬勃的生命觀,，如葳蕤豆苗，打開我們靈魂的暗區(qū),，讓它更遼闊更明亮,。
今人說,，史書是枯藤老樹,，是古屋墻皮；小說是人群中干粗活兒,、臟活兒的藍(lán)領(lǐng),；詩歌是格格，是貝勒爺,，有脾氣,，刁蠻，不跟你講理,；散文呢,，是文靜而大度的淑女，跟你娓娓,、絮絮地講啊講,，講得平心靜氣。山水小品，若案頭清供,，雜文有光閃閃的寒意,。
而我說，書味如豆,。同一本書,，給不同的人讀，給不同情境下的人讀,，讀出的味道不同,。
宋朝詩人尤袤說：饑讀之以當(dāng)肉；寒讀之以當(dāng)裘,；孤寂而讀之,，以當(dāng)友朋；幽憂而讀之,，以當(dāng)金石琴瑟,。這些，皆為精神領(lǐng)域的滋補(bǔ),。今人說來,，書有面包味，有蜜糖味,；是階梯的步步引領(lǐng),，也是醫(yī)愚、續(xù)命的藥丸,；是一種調(diào)劑,，調(diào)整忙亂的腳步和節(jié)奏；是一種滋補(bǔ)和充電,，讓疲憊的身心,，擁有續(xù)航的能力。
我卻喜歡那些散淡小書,，不似肉渾濁,，卻如豆芬芳。輕描淡寫中,，流露著通透的智慧,。古今大事件、人間大悲歡,，幾乎不見,；行文間，只是生活轉(zhuǎn)角的細(xì)節(jié),，對社會人生的獨特體察,，個人內(nèi)心情緒或悟到的哲理……讀之,，不端著， 不緊繃,，如與友落座草屋籬邊,，清風(fēng)飲酒，開懷暢談,。
袁枚的《隨園食單》,，王世襄的《錦灰堆》之類，便如此,。才子書,，生活禪，性情,、寫意,、玩樂的雅興、瑣碎的情趣,。讀書有興味,，書中歲月長。現(xiàn)實和詩意,，輕靈過渡,，讓人忘卻歲月惘然。
嗜讀之人,，各有各的歡喜,。蘇舜欽夜讀《漢書》，每到妙處,，就情不自禁地?fù)岚敢粐@,，然后，慷慨浮一大白,。像孔乙己拿茴香豆下酒一樣,，他以書為下酒物。
字如豆,，粒粒香,。
對我本人而言,，中年的閱讀,，迷戀的是書中文字與情節(jié)自身發(fā)散的芬芳，猶如慢嚼炒豆,。我欣喜地覺察,，不自覺間，豆香已幫我抵達(dá)彼岸,。我享受眼前有的,，也享受眼前沒的。暗揣兩重生命的歡喜，我于書頁間看萬物美好,，天地悠然,；書卷外，靜靜地微笑,，不置一言,。
最新消息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