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18年12月27日
◎王鼎鈞
我在讀小學(xué)的時候聽說寫作要有“靈感”,。那時候不叫靈感,,叫“煙士披里純” ,。書本上說,,這個煙士披里純有些神秘,,“莫之為而為,,莫之至而至”,,誰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來的,,來得快走得也快,,靈光一閃,,稍縱即逝。書本上說,,音樂家的靈感來了,,他手邊沒有紙,就趕快寫在襯衣上,??茖W(xué)家的靈感來了,他正在洗澡,,來不及穿衣服,,赤身露體從澡盆里跳出來。你看文學(xué)史上,,多少作品產(chǎn)生的經(jīng)過,,都是作家發(fā)燒發(fā)瘋,廢寢忘食,,那是為什么,?因為時乎時乎不再來。
靈感不可強求,,但是可以引誘它出現(xiàn),,吸煙就是一種誘因。正好煙士披里純的第一個字是“煙”,,有些學(xué)長就偷偷地抽煙,,染上了一輩子戒不掉的煙癮?!办`感”的譯名確立以后,,還有人把譯成“天啟”,據(jù)說史學(xué)家湯恩比的靈感就是在教堂里得到的,。我希望得到靈感,,但我不愿以吸煙引誘靈感,也不在禱告的時候乞求靈感,。我讀那些作家的作品,,窺探他們的靈感,,我相信寫作能力是后天養(yǎng)成,近朱者赤,,近墨者黑,,遇強則強,遇弱則弱,,感染熏習(xí)多于天授神與,。今天回想,那時候就定下了我一生學(xué)習(xí)的態(tài)度,。
既然是后知后覺,,當然由領(lǐng)路的人決定進度。我的靈感之竅一直沒有開發(fā),。起初,,左翼作家的寫實主義當令,他們不認為靈感有那么重要,,“靈感”一詞在他們筆下總有幾分揶揄,。緊接著對日抗戰(zhàn),文藝界強調(diào)計劃寫作,、意志寫作,、集體創(chuàng)作,配合抗戰(zhàn)的客觀需要,,作品要像修路蓋屋一樣,一天有一天的進度,,“靈感”來不及,、不可靠。然后到了臺灣,,驚魂未定,,又有“反共文學(xué)”的大包袱壓下來,大家都忘記了靈感,。
時間一久,,拉足了的弓弦慢慢放松了,我又恢復(fù)了對靈感的渴慕,。那時,,文學(xué)藝術(shù)的先行者從西洋引進一波又一波思潮,術(shù)語大量更新,,靈感一詞棄置不用,,新術(shù)語里包裝著我家舊物,我在里面找到靈感,,久違了,,我還認得,。多年來,計劃,、意志,,如汗滴禾下土,靈感如天外飄來的云霓,。計劃,、意志如枕戈待旦,靈感如破曉的曙光,。計劃,、意志,如森然成林,,靈感如新芽出土,。30年代的左翼作家說靈感是“小我”的東西,屬于閑情逸致,,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,,60年代70年代我慢慢有了“自我”,有了悠閑,,我這才能夠“從別人的靈感中來,,到自己的靈感中去”。
1978年,,我把寫作靈感的速記短文匯成一本小書,,書名就叫《靈感》,有人說這是臺灣第一本手記文學(xué),。此書絕版已久?,F(xiàn)在我把這本書里的靈感整理一下,刪去一些舊的,,增加一些新的,,又特別寫了5篇有系統(tǒng)的論說,謂之“靈感五講”,,增加的字數(shù)超過原書一倍,,可以說是一本新書。在這里,,我想指出,,靈感可以由“天啟”得到,也可以由實踐得到,,天啟不可說,,實踐有理路有方法。我的這個想法做法,,由1978年開其端,,到2017年總其成,,慢鍛閑敲,在此一書,。我談文學(xué)不忘趣味,,書里面隨處布置小穿插、小零碎,,擇出來都是街談巷議的調(diào)味品,,此書也可以當閑書看。
書成,,想起我1978年9月28日上午在臺北登上飛機,,飛行了十幾個小時,到洛杉磯落地,,仍是9月28日上午,,這是國際日期變更線的奧秘。我覺得我的生命多出來一天,,我從上帝那里偷來一天的光陰,。我想這可以是一部小說的開頭,小說里的這個人物,,他發(fā)覺他“賺”了一天的光陰,,決定留在美國,不回故土,,因為一回去,,賺來的這一天又交回去了。他不甘心,,他半生都是賠,,賠時間,賠金錢,,賠自尊,賠理想,,賠兒女的前途,,賠妻子的幸福,好不容易有機會賺一次,,他死也不松手,。下面當然是一個非法移民在美國的奮斗,可用的材料很多,,有人看他辛苦,,問他為什么不回去,他老老實實回答了,,沒人聽得懂,,懷疑他精神失常,。這本小說怎樣結(jié)尾呢?結(jié)尾重要,,需要另一個靈感,。這一段我寫書的時候遺漏了,在這里補上一筆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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