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讀雍措《凹村》
■黃恩鵬
事實上,我對紀事文本的鐘愛,,勝過虛構文本,。一是紀事文本有現(xiàn)實的親歷性,二是與現(xiàn)世生活無法分隔的,,是地域文學鏈結的心靈記憶,。這個記憶,其實是相通的,。讓我有著“在場”的感受,。作家對生活的認知,對故土的態(tài)度,,有悲天憫人的古典情懷,。而文學的母題,是對世界的真實把握,,從觀察到記錄,,都應該是謙恭的,、真實的。這個態(tài)度,,是自身骨子里帶來的,,亦是故土本色。它的表述,,立體,、直觀、認真,,帶有鄉(xiāng)愁的滋味兒,。而不是隨意地編造、任意的虛構,。正是這個因素,,我體驗到了能給讀者帶來精神慰藉的作家的卓爾不群。因此,,在收到康巴藏族青年女作家雍措的《凹村》(康巴作家群書系第三輯,,作家出版社,2015年8月出版)后,,我并沒有快速閱讀,,而是細斟酌細品味。我從收到書開始,,在長達三周的生病治療中,,斷斷續(xù)續(xù)讀完了雍措的這部長篇。不能否認,,這是一部少有的藏族女作家書寫“本土”的佳作,。主體感知、氣質(zhì)灌注,、情感氤氳和倫理傾向,,是內(nèi)地女作家無法體驗的。之前,,我在京城與從康巴藏地來的雍措相遇,,除了對她的矜持、純凈和少言寡語印象深刻外,,再沒有什么了?,F(xiàn)在我細讀她近三十余萬字《凹村》,感到她是一位有內(nèi)涵,、情感豐富,、為人低調(diào)的藏族青年女作家。我以非虛構文本來讀《凹村》,,感知她的內(nèi)在,,感知她的故里,、她的親人和村鄰,體驗她非凡的人生,。
《凹村》的語言靈動,,文字敘事輕巧風趣。骨子里深埋的“本慧”,,閃爍著詭奇的光芒。從朦朧到清晰,,康巴藏地的神秘性,,讓文字生發(fā)出魅力。就像音樂對心靈的觸動,,曲式的精妙,、織體的搭配,都能牽引思考,。這種帶有“劇場”效果,,使文本具有獨特畫面感。雍措以故鄉(xiāng)凹村為舞臺布景,,讓熟稔的人物一個一個地“出場”,。人與景相融,景與事相楔,,事與情相攜,,使憶念更為真切、難以釋懷,。不管是風物還是人物,,都那般地活靈活現(xiàn)。
莫說遠方好,,故鄉(xiāng)是天堂,。對記憶的欣賞,對夢境的懷戀,,讓雍措的文本沒有束縛,。她以美好的主題,拆解或組裝生活的七巧板,。自由的心靈,,是兒時神秘的追記?!讹L過凹村》“硬板子山是凹村離天空最近的山,,活在高處,過著神仙的日子,。”“凹村的樣子大概就是這樣,,沒說到位的,,你再去問問每天鑲嵌在天上的云朵、星星,、月亮,、太陽,它們無事可做,,觀察得一定比我細微,。”“小石不爭氣,蹦跳兩下,,就被雜草荊棘給逮住了,。”“還有一些滲進骨子里的東西,抹不去,,忘不了,。”雍措的語言不滯重,不拖沓,,有時候三言兩語,,就讓風物的形骸悉落觳中。對神明天地的敬仰,,書的主題明亮,。這種明亮,體現(xiàn)在鄉(xiāng)梓情愫,、親人故事和自身生活里,。她對“風”的描寫,不同寫風的恣肆,,也不同沒有生命,。而是完全賦予其“人性”的立體。風在大渡河,,盤成了漩渦,;風從貢嘎山尖漫過,成了風旗,。風到達了凹村時,,是有溫度、有情感,、有形狀,、有思想、有內(nèi)涵的,。風可以是動物——“風是有腳的,,跑得比兔子還快,捎信的速度自然快,。”(《吼聲》)風可以像人一樣,,或者成為人的伙伴——“張溜子說,,他這一輩子一直會走在風里,讓凹村的風,,養(yǎng)活他,。”(《吼聲》)風可以是村子里的神明——“風香了,凹村人開始張羅著鐮刀,、勒皮之類的家什,。風越大,垂著頭的麥穗,,離殼就越快,,麥稈子也干得越快。”“凹村,,人們把牛當人養(yǎng)著,但是牛干不了的事,,風卻能干,。風是不說話的人。”(《風的消息》)風,,更可以是人的精神的裨補劑——“缺失的東西,,讓風補一補就好了。”(《離奇的事兒》)等等,,這些個對自然神明的崇敬,,必然帶來人性的美好。那些個明明暗暗的事物,,那些個大大小小的形象,,那些個重重輕輕的靈魂,記憶的碎片和完整,,被神性的光芒照亮了,。“村寨”是作家堅守美德的地方,也是靈魂的必然歸宿地,。
雍措的巧妙,,還在于她能把故鄉(xiāng)的一些并不引人注目的事物賦予人性之美。時間與空間的設置,,具有“劇場”效果,。對于人物的處理,沒有主客體之別,。重溫往事,,讓往事滋養(yǎng)夢想,打撈其存在的價值,,為文本所用,。有時候又是以超越時空的回憶和想象,,來對現(xiàn)實的逃避進行否定。與現(xiàn)實比對或不露聲色進行悖反,。在交叉和重疊中復歸往昔的美好人性,。中國西部鄉(xiāng)村的人文密碼,是由一個又一個穿越記憶的時空事件組成,。堅持生活體驗的作家是樸素的,。雍措語言輕靈,氣脈上下橫貫,。少年經(jīng)歷,,每個物象,就是村寨的整體:一匹牛,。一只麻雀,。一個破損了玻璃的房屋。一滴從天空落下的雨,。一棵在春天悄然醒來的枯草,。一株被拔根的多拉花。一切喻象的存在,,都是人性的存在,。是人與人、人與物之間的心靈感應,。時間是主體,,人物、動物與自然天道,,洵屬同一個物類,。像童話的超現(xiàn)實,又能從中掙脫,,成為摸得著看得見的現(xiàn)實,。有因,有果,,有輪回,。夢境與幻境,并不束縛于現(xiàn)實主義品格,。只有慧心蘭質(zhì)的少女,,能揭示秘密的存在。
如同加西亞·馬爾克斯書寫的“郵票”故鄉(xiāng)馬孔多,,雍措寫她美輪美奐的“凹村”,。在這個小村子里,所有的生命,都是有和人一樣的靈性,。與人成為伙伴,,成為家庭里的一員。這種描寫,,當然有魔幻現(xiàn)實主義的味道,。《牛和牛的事兒》擬人化:“黑耕牛甩了甩頭,,眨巴了一下雙眼,,再看看我,突然面帶笑容,,張開大嘴,,發(fā)出人的笑聲:‘你這是干啥呀,劉家黛妹兒,?’他竟然會說話,,我驚呆了。‘看你這么辛苦,,找我有事兒嗎,?’”“黑耕牛,依然每天從我的窗前不知天高地厚地走過去,,我家的老黃牛一聽見腳步聲,就站在牛圈門口,,一個勁兒地往外蹭,。”完全是小說筆法。拉美文學家——馬爾克斯,、博爾赫斯,、卡彭鐵爾、奧內(nèi)蒂等作家們常用的手法,,它讓事物的存在有了彈性,。也讓本來平庸的故事,以新奇的視角進行講述,。最重要的,,這種手法有了“聯(lián)覺”的妙用,從而讓神秘成為平凡并予以認知,。
《凹村》是一個人的鄉(xiāng)愁,,更是多個人的鄉(xiāng)愁。藏族青年女作家雍措借這部作品寫邊地生活本態(tài),。生在農(nóng)村的雍措,,從小就在河水、大山和陽光中,與大地建立了一種“親密性”聯(lián)系,。這種親密性聯(lián)系的建構,,是詩性的“移情”。雖說肉體上從過去的我,,超越為現(xiàn)在的另一個我,。但心靈未變。它使其歸于最純樸的還原——永葆與故土的聯(lián)系,。人性的清澈,,無疑讓未來充滿了美好。雍措從小到大沒有離開故鄉(xiāng)(即便因為工作到城市,,也是沒有中斷與故土的聯(lián)系),。如此,作家所生活的土地在內(nèi)心深處是母性的存在,,或者說是詩意的存在,。這個存在不會被抹去。因為有夢,、有希望,。作家本身也因此建構了屬于自己的文本詩學。而將質(zhì)性的人生和自然融入靈動的語言成為神性的回憶,,是寫作者的使命,。因為一個人心靈最豐潤的地方,其實就是美麗的地方,。凹村是一棵樹,,慢慢長大,慢慢抽芽,、生葉,、分蘗、開花,,最后成為一枚掂在手里有“墜感”的果實,。像尋找內(nèi)心的巴別塔。故土的堅韌,、故土的執(zhí)著,,神明一樣照耀。雖然時世人非,、歲月流年,,但情感在上,會讓人生繼續(xù)驚奇,。它有不竭的精神信息和閃電般的力量——舊故里,,草木深,;舊故里,仍有夢,。因為人的善良和自然的圣美,,以及村寨無所不包容的胸襟,讓康巴青年女作家雍措的內(nèi)心,,永遠豐盈,、茂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