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讀格絨追美的散文
■ 祝勇
康巴這塊地域很像拉美,,神奇,、魔幻,充滿了種種不可思議的變數(shù),,是孕育文學的天然沃土,,好的作家在這里層出不窮。阿來的《塵埃落定》《格薩爾王》,,江洋才讓的《灰飛》等,,都是很好的長篇。但我想說的卻是散文,,因為散文的自由度,、夢幻感和音樂性,更能表達這塊土地的特質,。
讀格絨追美散文集《在雪山和城市的邊緣行走》,,更能感覺到一種雜蕪而巨大的存在感。這種存在感,,不“完整”,,也不“系統(tǒng)”,既看不見,,也摸不著,,它拒絕評判,沒有開始,,也沒有結局,,它是非小說的,甚至是非邏輯的,,但它是真實的,,如影隨形,生動如夢,。
我很喜歡他那種碎片式的表達,。年輕的格列,夢見了自己剛剛逝去的奶奶,,“魂靈像一股縹緲的風兒飛了起來,。她現(xiàn)在擺脫了肉軀的桎梏,,那樣清晰自在,一切透徹明亮,。她是無拘無束的,,想到哪里,轉眼間,,就能像光一樣射向哪里”,。奶奶的魂靈在村子里轉悠著,“天空下的村莊安恬如畫”,,也飛回了自家的灶旁,,“人們卻視而不見”。她的兒子背著她賣掉了家里的牲畜,,孫子格列也不想再待在寂寥的山上了,,對此,奶奶至死也沒有原諒,。奶奶的死,,于是讓他們背上罪孽的包袱,奶奶在村子里飛來飛去的魂靈卻弄不明 白,,孩子們?yōu)楹慰薜眠@般傷心……
鄧珠平生第一次住進了林子里舅舅開的那座豪華的賓館,,他的第一反應就是“像在某個幻夢中”。于是,,在這個處處有人服侍的高級賓館里,,他忘記了應該怎樣睡覺、吃飯,。“當他聽舅舅說一個房間每夜是380元,,一桌餐500元時,他驚詫得失了神,。那么貴,還有人???……家里一年的鹽茶都夠了,給每個人都可以添置衣服呢,。”物質優(yōu)裕的世界里,,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與這個世界的隔閡,“拉開窗簾,,看著雪中的山林,,沉默的神山,心中仍空空落落,,雪山也變得有些陌生,、遙遠起來,。他與大山之間似乎被什么東西阻隔著,是什么呢,?是來自城市的強大‘物質’,,還是自己的心理障礙,他不清楚,。他感到幸福的憂傷”,。
讀著這些文字,猶如在欣賞一部紀錄片,,無數(shù)種生存的真實情狀蜂擁而來,。他講述的不是故事,而是存在,。故事有起承轉合,,存在卻只是一種狀態(tài)。帕慕克說:“在我們的一生中,,會發(fā)生成千上萬件被忽略的小事,,只有文字才能讓我們意識到它們的存在。”它們是重要的,,而且,,描述一種狀態(tài),比敘述一個故事更加困難,。故事退居次席,,一堆細致繁密的生活場景拼合成為主調。每個人的存在,,都是微小而具體的,,像風一樣,無始無終,,卻挾帶著一股更加真實和強勁的命運感,。與傳奇相比,后者更接近生存的本質,。
作為一個藏族作家,,格絨追美能夠更加深刻地體驗到這種存在的復雜感,像夢一般的“無序,、混亂,,茫然、憂郁”,,體驗到“村莊內心的隱痛,,農(nóng)人生活中的苦難,以及最真切的歡樂和憂愁”,。它們說不清,,道不明,,如鯁在喉,難以判斷,,但文學家不是哲學家,,不需要那么多明確的結論。對于文學家來說,,提出問題似乎比解決問題更加重要,,因為提出問題本身就已經(jīng)昭示了寫作者某種超越性的思考。對此,,格絨追美有清醒的意識,,在文字里,他絲毫沒有高估自己的企圖,,他說:“如果成就不了一個雪域男人大氣的事業(yè),,就讓我做一個記錄者,以親力親為的心靈歷程,,記錄下人們在一個特定時期特殊的歷史情態(tài),。留存自己和周圍人的聲音、語言,、思想和生存狀態(tài),,即使稚嫩和拙樸,人們依然能感受到我們這個時代的氣息,、火焰,,乃至語言背后曠遠的思想、意蘊……”
盡管我自己也在以散文的方式閱讀藏地,,但是,,讀格絨追美的散文時,我注意到它與我們這些描寫藏地的寫作者寫下的文章的不同,。對于我而言,,藏地只不過是一種審美上的客體而已。我描述藏地,,著眼點卻在自身,。藏地成為我現(xiàn)實生活中的一個巨大的對照體,一個參照物,,而不僅僅是它自身。我們這些散文,,與其說是對藏族世界的記錄,,不如說是一場跨文化的對話,所有對藏地的謳歌,,也都將轉化為與現(xiàn)實對峙的一種談判手段——我在這里所說的,,不是高下,,而是不同。共同的主題背后,,隱藏著兩種不同的文化體系,,兩種不同的眼光。但像格絨追美這樣的寫作者,,本身就是藏地生長出來的果實,,他們的心跳,就是藏地的心跳,。于是,,在他們的筆下,觀察藏地的視角發(fā)生了變化,,這種視角是原在的,,而不是“進入”式的。盡管格絨追美的散文并非無懈可擊,,但他所有的絮語,,都帶著自身生命的溫度與血色。
對于藏族作家來說,,藏地不是所謂的“香格里拉”,,它只是一片生存之所,是他們生于斯長于斯的血緣之地,,是一條生生不息的生命大河,。藏地的村莊如同漢人的村莊一樣,混合著牛屎和柴草的味道,,醞釀著幸福和疼痛,,最終使格絨追美的文字,成為“心尖上最燙的那滴精血”,。所有的堅守與抉擇,,都是生命的一部分,就像它們在我們的身上發(fā)生時一樣,。(本文刊于7月7日《光明日報》)